玉姑娘房里熏的都是最上等的香。香气清幽含敛,好似大家闺房。
她脸上震了一震。也许是老鸨站起身来的衣摆掠过面前。听惯了,这声音。每个来的女孩免不了的挣扎,仿佛约定俗成,一个个不遗余力一如后来她们的顺从与巴结,瞄着有钱的客争先恐后。听惯了&he11ip;&he11ip;但她自己,好象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么?难道她一来就是霜思林的红姑娘,温柔,伶俐,善解人意,只一门心思巴结着做生意?难道她没挨过姑娘们入门功课的这皮鞭?温玉忽觉得悚然起来,把双臂环抱着自己。再清楚不过,她身上肌肤洁白如脂玉,从来没有任何伤痕。那么,自己刚来的时候真的没受过这下马威&he11ip;&he11ip;那时候,又是个什么情形呢?
有点惊恐。当觉根本不记得是什么年月、又是从哪儿来的这地方。是谁把她卖到这儿来的。在来这儿之前,她又在哪儿。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片空白。如同传说中趁人不备吸食精血的怪物,她的记忆无知无觉,被偷走了一段。
好象一生下来就在这霜思林&he11ip;&he11ip;啊,但她并没有童年及少年的回忆,仿佛自打有了温玉这个人,她就是半空中迸出来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穿着绫罗,戴着钗环,念着诗词,迎送一个又一个的爷们&he11ip;&he11ip;
她倏地站起来,又歪身坐在床沿上。老鸨骂骂咧咧地向门外走去,一行数落着:死蹄子,好啊,还想看我有什么下场&he11ip;&he11ip;老娘今儿就先揭了你这身皮!叫你嘴硬!叫你看!
妈妈!&he11ip;&he11ip;
老鸨顿住脚,在门口回身笑道:姑娘听了烦是吧?我这就叫他们塞住这小蹄子的嘴,不叫她胡吣!你在这儿略歇歇,厨房里红枣莲子羹马上就送来——玉姑娘,有甚么事?
没&he11ip;&he11ip;我没事。妈妈您也保重些,这孩子倔强是有的,您也耐烦点儿,别为她倒气坏了身子——她斜倚在床上有气无力道,妈妈,我忽然乏得很,不想吃什么了。我要睡一下&he11ip;&he11ip;昨儿那口外客人,真够戗!
她听到自己滞涩娇媚的声音在满室香薰中飘荡。一下子翻身朝内,不敢看老鸨。心里砰砰地跳着——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无遮无拦地说出这样淫荡的话来了呢?简直像个最低贱放浪的暗门子——她听别的姑娘讲过的。怎么会?
她把帕子覆在脸上,一动不动。她这是怎么了。
男人披上衣服。肥胖的身躯,腆着肚子,把纽扣一个一个地系上,十分费力。总是这样,穿衣服比脱要慢上十倍,样子拖沓疲惫。男人打着呵欠。
玉姑娘,这是给你的。收好,别让你们妈妈知道了。
他弯下腰来,把什么冰凉的物事塞在她枕边。只觉倦怠非常,懒得深究。随口谢了一声。男人微须的白胖面孔凑得很近,热呼呼的气味。她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倒不以为意,声音里带着宠溺,手掌在她头上抚摩,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俺走了,姑娘你好好歇着罢。可怜见儿的,睡得像个小猫。山西钱庄的老板,豪富中出了名的悭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八瓣花。居然待她独是这么大方,有点意外。但她讨厌他口中被老陈醋常年侵蚀得黑的牙齿与一口竭力模仿却总也学不像的官话。她对他微笑,欠身做出要起床的样子。礼数是要的。
徐老板这就走了?我送送您,下回闲了别忘了再过来看我。
玉姑娘,你别动!天冷得很——嗳,你别起来,俺梳洗好啦,不劳你服侍。冻坏了如何使得!他忙按住她披衣的手臂,憨厚声音在这寒冷的清晨听来有种错觉,仿如人家恩爱夫妻。然而他跟着短促地笑了一声,凝望着她,压低嗓门道:俺定会再来找你的,放心,放心!这银子花得真是值啊!他妈的&he11ip;&he11ip;白胖面孔上现出肉痛与回味的复杂神情,他的手还是按在臂上,嘴唇却凑到耳边,喷出热气。玉姑娘,俺可舍不得你咧,放心,俺一定会再来的,啊!俺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婆姨这么让俺舒服过哩&he11ip;&he11ip;嘿,玉姑娘,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
男人橐橐的靴声远去了,一路上打扫着喉咙,她听到他吐痰的声音渐渐远了。她的脸在枕上微微抽搐,像是要哭的样子,半晌,却化作一丝平静的笑,慢慢慢慢地漾了开来。
她裹紧了鸳鸯被。这个早晨太冷了。
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银子花得真值。
这是她一生听得最多的赞美。或许不是赞美,谁管它。当男人说出这句话,他的脸上有着由衷的陶醉。这是真心话,她分得出。真心的由衷的满足,由内而外,自下及上,将他整个人烘得透明透亮。男人得到满足的一刻,面容看起来惊人地相似,仰视,俯视,从各个角度。是一张被撕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画像,水墨的灰,畅快淋漓在她的眼睛里。
他们的赞美也惊人地一致。是的,这才是这些共过枕被的情郎们对她说的真心话。唯有感官是无法遮掩也不能被粉饰的。这是她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唯一的真实。那些其他的,什么诗画才名,幽芳娴雅,不过是正事之前免不了敷衍的废话。说的与听的人,都心不在焉。但不说又不行,这虚假的无谓的戏码呵!其实她和他们一样,每回都希望尽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