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并未亮灯,南窗半开,裴右安坐于案后,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轮廓。
杨云听完吩咐,低声道:“大人放心,我会派信靠之人,尽快将消息递给董将军。夫人那里,也必照大人叮嘱行事,绝不敢怠慢。”
裴右安点了点头:“有劳你了。这些年随我颠沛,如今还要犯险,我很是感激。”
“当年若非国公施恩,我杨家满门抄斩,属下的这条命,本就是大人的。属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杨云迟疑了下。
“董将军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属下实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觉,想来所知,至多也不过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却为何故意安排,让太子的人全部知晓?如此一来,万岁那里,岂非坐实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问:“杨云,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杨云一怔:“难道不是出于防范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这只是表象。万岁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广运,求的是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万邦来朝,彰显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袭扰,绝不至于令万岁退缩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杨云吃惊:“大人是说,万岁已经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关?”
“我接到万岁急召,便越发确定先前猜测。万岁所知,即便没有十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召我回来,不过是为试探于我,即便我此次遮掩过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证。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后纸包不住火,也不至于如此快地泄露,却没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乱,终于出事。既不慎泄露了,留给我的时间,便也不多了。帝心难测,我怕我日后万一难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无所牵挂,但如今还有甄家,万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后必定不会放过甄家,故我只能铤而走险,迫太子先动。只要太子动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
杨云越发糊涂了:“大人,我实在不懂,这与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给太子,有何关联?”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亲情往往薄若一纸。我若所料没错,万岁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过信任。我是在赌,但愿我能赌胜。”
杨云对裴右安,除为报恩慕义,甘心追随之外,对他的智计谋划,向来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虑。
杨云虽然依旧不解,但见裴右安不再解释,便也闭口不再多问,只朝案后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杨云行礼过后,起身,迅速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里独自坐了许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铜壶滴漏的影子,想来早过了她从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觉的最晚时辰亥时中刻,伸了个懒腰,起身,踏月回房。
第78章
隔几日,满朝文武便都知道,皇帝下朝,频召裴右安入御书房议事,进膳之时,乃至于分汤而饮,一碗而食,吏部虽还未曾下文,但显然,这是要夺情起用守丧还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种预兆了。
如此之殊荣,不过再一次验证了一直以来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对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赖超乎寻常。
裴右安自归京后,行事依旧低调,除受召入宫,少与同僚往来,大多时间在府中闭门不出。倒是一直有个传闻,说他和白鹤观里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和女冠子也有和诗应赋的一段风雅往事,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过观中。
一个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传奇女子,一个是惊才绝艳、权重望崇的倜傥郎君,所谓檀郎谢女,惺惺相惜,且谢郎着帽,文人风流,自古以来,这也在所难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众人提及,倒是艳羡不已。
白鹤观里,裴右安为迟含真诊脉察病完毕,转身到书几前,提笔蘸墨。
许久不见,迟含真人比黄花,病的弱不胜衣,方才因咳的厉害,此刻面颊聚起的红晕尚未退去,撑着被一个小道姑搀扶而起,跟了过来,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时候了,换看了个几个郎中,都未见好,病势反更缠绵,宫中太医,先前来此,乃奉命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请太医。一副残破之躯,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个不好,留下幼弟更是无人照拂,只得厚颜,又烦扰大人了。”
裴右安写了方子,待墨迹干后,交给侍立在旁的另个小道姑,转向迟含真,温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对你说过,无论何事,你若有了难处,只管来寻我,何况关乎身体?你此次病的不轻,除身子孱弱所致,想来思虑也过重了,内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药,更需放宽心怀,勿做无谓之思。”
迟含真目中泪光闪烁,点头答应。
裴右安环顾了下四周,见四壁徒然,陈设比之从前空了许多。
“方才入观时,我听清心道姑说,你近日当了不少的物件?”
迟含真道:“此处为女观,我阿弟身体见好,毕竟男女有别,且我自己亦寄人篱下,故叫他搬了出去,托付给了一个同乡,人是极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费些银钱,我手头无多少积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当或鬻,叫大人见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周济一二?”
迟含真慌忙摇头:“大人万万不可。我便是不愿再受外人之馈,这才当鬻物什。大人本就对我助力良多,我只恨报谢无门,怎会再要大人周济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