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卢思道这番话既是自叙,又是埋怨,还是询问,是代整个幽州的文武世族们来自叙、埋怨与询问,是想知道张席治下,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况?
有什么政治前途?
难道还要受欺负?
当然,或许也有点示威的意思,毕竟,三朝尽去,幽州似乎还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过,这番话好就好在,卢思道没有说一丁点谎言,他所陈述的都是他个人的真实经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虽然问的隐晦,却又让人避无可避。
这个时候逃避这个问题,你们黜龙帮想干什么?
张行笑完之后,果然也没有继续拖延,而是直接开口,却又语出惊人:“我觉得卢公的经历,实属寻常,皆是时势使然。”
卢思道眉毛一跳,却知道对方言语未尽,且本身修养足够,所以没有打断。
“我其实也有与卢公类似的经历,但不是什么仕途经济,而是心境浮沉。”张行继续缓缓言道,笑意不减。“我年轻时遇到不平事,总觉得自己若能持其强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后来在东都厮混了几年,看到了中枢最腌臜的一面,便怒气盈天,恨不能扫荡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过,这不是自己真来造反了吗?便又晓得,凡事皆有初,一初叠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来一件件事一个个人叠起来的,人居于其中,想要有所作为,一来要尊重过往,顺势而为,二来要理清头绪,弄清楚脉络,才能对症下药,增添一些好的脉络出来……”
“这是不是席红山上关于‘努力行事’的道理?”卢思道脱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间繁盛的事,那世道虽有周折,但一定会变好。”
“正是这个,卢公果然是真曾听过我的话。”张行笑的更开心了。
“那敢问,席所言时势使然,又是哪一个脉络使然,席又准备如何在这条脉络里加新东西呢?”卢思道追问了起来。
“很简单,卢公三朝之不顺,在我看来,其实就是‘政出于何处’导致的错位问题。”坐在条凳上的张行稍微严肃了一下。
卢思道肯定是对自己的人生仔细思考回味过许多次的,而且很明显是专门研究过张席的思想理论的,所以随着对方这句话说出来,虽然称不上虎躯一震什么的,但也瞬间有些恍惚之态。
至于下面的这些幽州降人,就反应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但肯定也有人糊涂,而且肯定有人懂装不糊涂,有人糊涂装懂。
再加上在场的黜龙军精英们大多需要板着脸,倒是更加显得气氛古怪了。
“三辉四御……白帝爷之前的历史脉络只有大概,咱们就不说了,只从四御归位之后来讲。”张行娓娓道来。“先是白帝爷一统之业未竟,天下分崩,列国封疆,到了《郦月传》的时候,祖帝与双骄并争,虽掷刀成岭,大业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继业……到此为止,天下政令,其实一直是在从封建地方转移到中央的,从贵族人治转移到文法吏的文书治天下的。
“而又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政出于皇帝。”
“说的好!”卢思道拊掌认可。
“但是,政出于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恶……这个就不举例子了,曹彻尸骨还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恶,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溃,然后地方割据,衣冠南渡,而从前唐后期渐衰,一直到大周出现,这个时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于家门’。”话到这里,张行看了看身侧的卢思道,语调提高了不少。“卢公以为如何?”
“是有道理的。”卢思道想了一想,点点头。“政出于皇帝闹得天下大乱,便归于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门宗族为限,借着朝廷的壳,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后面乱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只不过乱了两百年,天下人终于意识到,政出于家门,竟然比政出于皇帝还要差劲。”张行喟然道。“政出于皇帝,或许十个里还能遇到一两个好皇帝,政出于家门,四处都是一般黑;
“政出于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于家门,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门阀;
“政出于皇帝,平民百姓还有些许机会能逢君之恶,政出于家门,连寒门都不能登堂入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于皇帝这个局面,不是人们拼了命的要把这个政塞给皇帝,而是列国纷争,无地不战,无日不战,战争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恶政,必须要用一体之政来避免这种各处纷争,而现在政出于家门,天下人竟是用两百年的凋敝、万里的僵尸来重新认识到统一的必要,于是自大周以来,天下就开始从政出于家门,渐渐转回来政出于皇帝。
“卢公,大周、东齐、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间多少离奇故事,多少豪杰英雄,是不是就是这个转变的趋势?”
卢思道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来言:“是……确实是这个趋势,世族一日日无力,皇帝一日日权重,便是有关陇诸族,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也还是皇帝一日日权重;就连东齐这里,也是晋地军族、河北世族一起渐渐让位于皇帝之权……总体上就是这个趋势,张席,你果然是个天纵之才,我一辈子没窥破的东西,到了你这里却一语道破。”
张行不置可否,只宽慰道:“卢公只是身在局中罢了……你出生前,两百年的走势都是政出于家门,何况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身,自然以此为金科玉律,然后从出仕开始,却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势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这个下坡路对我这种小子来说自然是大势所趋,可于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荣辱……哪里能轻易摆脱?”
“我后半生常常想,为什么东齐那些贵人要一次次刻意羞辱我?为什么宁可用奸佞,也不用我?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吗?”卢思道言语艰难起来。“是我活该受辱?”
“卢公这就想多了,掌权者羞辱世族以作打压,固然是寻常手段,但无故辱人总是不对的。”张行笑道。“大势是大势,现实是现实……但无论如何,时代变了,总是对的。”
卢思道低头好久才缓过来,然后一声叹气:“说的好,是我身在局中,走火入魔了。”
张行没有吭声。
“张席。”卢思道叹气之后,言语清朗了许多。“若是这般我还有个问题。”
“卢公请讲。”
“无他,张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势,可为什么并没有按照你所言大势去做皇帝呢?而且我听说张席此番北讨,专门起了一面规制极大的大旗,唤作‘替天行道’,那敢问,张席要行的到底是什么道?”
“很简单,我想行自己的道,废‘政出于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来个‘政出于帮’。”张行言简意赅。
“怎么讲?废什么,取什么?张席不做皇帝了吗?”
“废皇帝擅天下之利于一人这一条,取集天下为一体的中央集权,同时继续顺应天命,压制家门之政,同天下之利。”张行张口就来,没办法,都快背熟了。“至于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业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顺利,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间,而且这个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样子。”
卢思道深呼吸了几口气,望了望清朗的天空。
“而具体到幽州……”张行终于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则,谁也不许与我做家门之政,无论文武,尚有幻想者,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扣押,咱们刀枪见过再说其他,省的将来再闹事,对咱们都不好,不要怀疑我之前族诛之言语,那就是对着幽州掌握军政的家门而言的;
“二则,只要摒弃家门之政,从黜龙帮之政,就不用担心被人羞辱、打压,我视河北为根本,视天下为一体,以才德取士,不敢说绝不偏颇,但也会尽量公平。”
下方有些骚动,却无人敢言。
卢思道回过神来,主动替这些人来问:“可是张席,要是你的道错了怎么办?”
他没有问诸如什么“后来人改了你的道怎么办”之类的,因为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听到过这位席的许多言语和对应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问心无愧,人家就是冲着脱此世间走的。
所以,他只问了这一句。
“错了,也要行我的道,”张行坐在条凳上,如同辩论一样用极快的度回答了这句话。“不然阶下诸位,为何至此呀?”
卢思道没有吭声。
下方降人也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