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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青崖和田二掌柜还在房内相持。一个伙计跑进来道:“两位掌柜,太谷的陆老东家来了!”成青崖一惊回头看,陆大可已经进了门,哈哈笑着拱手道:“老陆这厢有礼!成大掌柜,好久不见,你这是在唱哪出戏啊?”成青崖一愣,手中那把剑仍横在脖子上,但握剑的手却抖了一下。

陆大可回头对田二掌柜道:“去吧去吧,大白天的拿把剑舞持什么?上厨房给我们切盘羊头肉。我和成大掌柜好久不见,让我们老哥俩单独喝两盅,唠一会儿。”田二掌柜看一眼成青崖,踌躇着不敢去。陆大可瞪瞪他:“田二掌柜,你怎么回事,你还不放心我呀?这个老头,反正是要死的,早一天死晚一天死又有啥不同?早死还有早死的好处,至少年轻时结交下的相与都能来送一送他,要是死得晚了,就没有相熟的相与送了!”

田二掌柜低声道:“陆老东家,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陆大可哼了一声,径直走上前去,一把抓过了成青崖手里的剑,轻轻松松地就夺了下来,转手把剑递到田二掌柜手里,冲他一摆手:“去吧,小子,照我说的,来盘羊头肉,来壶好酒,我们两个老东西就爱这一口。”田二掌柜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去张罗陆大可要的东西了。

陆大可回头对成青崖笑道:“我说老成,算了吧,别做样子了。我都来了,已经给你面子了,你当年对我可没那么大方啊,只怕那时我抹了脖子,你只会拍手叫好呢!”成青崖沮丧地在炕上坐下,无声地抽泣起来。

陆大可哼了一声:“老成啊,你以为我这一趟到京城,是为着我女婿来的?不是!告诉你,我就是为了给你这个老东西解围来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斗不赢这一仗。哼哼,你这个人,从年轻时就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一身的臭毛病。在票号业又飞扬跋扈,心胸狭窄,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你这种人一辈子要是不败个那么一两次,简直天理难容!”

成青崖委屈地抹了一把泪:“陆大可,你这个手下败将,也敢这么和我说话?老不死的,暗地里设局让我钻。”陆大可见他虽然一张口就是骂人的话,却终于开了口,当下心中一宽,道:“我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老不死的。呵呵,你这次反正已经败了,我们也算扯平。得了,那么多人都来了,也算是给你面子了。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底细,可我知道,所以我不担心你会自杀,你就是做做样子,想让自己有个台阶下!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一听这话,成青崖又跳起来:“陆大可,你,你我今天非死给你看!”陆大可笑笑,无动于衷道:“你死呀?刚才你的手一动,就抹了脖子了。你以为你死了,别人会说你刚烈,说你是个人物,不会的,你就是死了,大家也只会说你这个人是跟自己较劲死的,你败在一个后生小辈手里,脸上挂不住就死了,你一世英名成了狗屁,过上三年五载,还有谁会记得你这个没志气的老东西?再说了,你根本就不会死,你要是想死,还娶那么年轻的小妾干吗?哼,我们背后都议论你呢,娶那般年轻貌美的小妾,简直是告诉你,你死了,不说别人,就连你新买的小妾,也不会为你守着,她转眼就会嫁人,你舍得吗?”成青崖这次到底清醒了一点,迟疑了一下,抹抹脸上的泪珠子,哭腔道:“可是老陆啊,我要是不死,怎么出去见人?”

田二掌柜端着酒菜进来,为他们斟上。陆大可哼了一声,端起酒道:“你个老东西,我给你圆圆场,等会儿让致庸过来,当着众人的面,跟你赔个不是,咱把错都算到这小子头上,让他给足你面子,你把他的银子还给他,他把你的金元宝和银冬瓜还给你,你们从头来,愿意做相与就做,不愿意就拉倒,你开你的票号,他开他的茶票庄,从此两不相扰,如何?”说着他与成青崖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成青崖一愣:“那乔致庸能答应吗?”

陆大可瞪他一眼:“瞧你这个人,管他答应不答应,咱把他叫进来。再把他撵出去,然后就出去说他向你跪地求饶,你给了我面子,不跟这小子过不去了。至于乔致庸,我敢说,他比你我心胸都开阔,即使这次你下手这样狠,他也不会计较这些,仍旧还要和你做相与呢!”

成青崖又羞又愧,低声问:“真的?”陆大可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人都像你这样啊?就我所知,他今年还要去武夷山贩茶,那么远的路,中间又有长毛军,银子带着不方便,他还想将银子存在你这里,然后带张银票,到广晋源在福州的分号兑银子呢。那样,你有了生意,他也方便。这小子求你的事多呢,不敢怎么着!”

一席话说得成青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下却大大地平了,他一口喝干杯中酒,终于面有愧色地答应了。陆大可见状呵呵笑着冲门外喊道:“乔致庸,你小子在哪儿?快进来,给成大掌柜磕头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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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色中,玉菡望着乐呵呵从外面赶回来的致庸,心中一阵甜蜜:“二爷,这么高兴?!”致庸笑道:“当然高兴,从今天起,大德兴茶票庄就在京城站住了脚,我再也不用害怕有人天天抱着金元宝来算计我了!”玉菡哼了一声:“二爷的大难躲过去了,就不记得要谢谢我?”致庸大笑,一把将她抱起:“自然谢谢你,太太,明天你到街上去逛个够,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买什么,账算我的!”

玉菡啐道:“呸,你以为我稀罕那些东西呢,我稀罕的是你这个人!”致庸哈哈一乐:“那好,既然太太稀罕我这个人,明天你就不用上大街买东西了,银子我也省了。”说着他涎着脸贴近玉菡:“我人就在这里,太太拿去吧!”

玉菡脸大红,赶紧推开他,面带心事道:“哎,有件事我想告诉二爷”致庸没介意,依旧一边嘴里开着玩笑,一边动手挠她的痒。玉菡笑着赶紧躲开,然后隔着几步远,轻声道:“雪瑛表妹生了!是个男孩!”

致庸勃然变色,继而掩饰着激动问道:“什么?雪瑛生孩子了,什么时候?”玉菡在他的脸上观察,细声道:“就是二爷离开祁县那天,何家来人报的喜!”

致庸慢慢坐下,眼神忍不住迷离起来:“雪瑛表妹,对了,还有孩子,这会儿都好吗?”玉菡心头掠过一阵阴影,但还是回答:“挺好的。你走后一个月,我替你去了榆次,见着雪瑛表妹和孩子了。”

致庸一时失态,猛地站起:“你你见了她,还有孩子?”玉菡点点头,心中一阵发酸。致庸有点语无伦次了:“她啊,对了,还有孩子,怎么样?”玉菡心中渐渐不乐,道:“雪瑛妹妹可是大变样了,现在她一心念佛,只想替何家好好养育这个孩子。”致庸背过脸去:“她就她就没说些什么?”玉菡心中更加不高兴了,过了好一会才赌气道:“啊,说了。雪瑛表妹说,以前的一切,你和她,还有我,都过去了,这会儿她心里只有菩萨,只有何家的这个孩子!”

致庸眼里猛然涌出泪水,转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好一会才让自己平静:“这就好,雪瑛有了孩子,就有了终身的依靠了。”玉菡看在眼里,心中终于妒忌起来,眼中浮出泪花:“二爷,你你还是忘不了她?”

致庸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转过身来,努力赔笑道:“哎,时候不早了,你今儿就住下吧,别回陆家老铺子了。”玉菡闻言反而往门口退,含泪道:“告诉我,你到了这会儿,是不是整天心里想的还是她?我刚才一提到她,你的心是不是又疼了?”致庸避开她的目光,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玉菡更是伤心:“你望着我!说实话!”致庸头猛地一抬,直视着她道:“我当然说实话,我我早就把她忘忘了。”但他话还没说完,眼神又避开了。玉菡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忍不住又是失望、又是责备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可我愿意信这是实话二爷,雪瑛表妹都有了孩子了,你干吗还要想着她,你就不能多想想我吗?”致庸上前,帮她拭泪,道:“我没想她。这一会儿,我心里想的只有你,全是你。”玉菡一听又不乐意:“就这一会儿?”

致庸被她弄得手足无措,只得跺脚道:“不不不,我又说错话了,我确实天天想的都是你,是我们乔家,我们乔家的生意,还有我要做的大事。刚才是你提起了雪瑛,不是我!”说着他眼圈委屈地红起来。玉菡见状心中一阵后悔,赶紧回身抱住了他

几日后致庸送玉菡与陆大可回山西。车到京郊,致庸拱手准备说些送行的场面话,就听陆大可哼了一声道:“别光说这些虚的。告诉我,你觉得成青崖从此便能容下你,大德兴茶票庄立马就会生意兴隆了?”玉菡一惊:“爹,您到底想说什么呀?”陆大可一瞪眼:“我问他话呢,你甭插嘴!”

致庸摇头,正色道:“不,我不相信。不过从今以后,谁也不敢再对我大德兴茶票庄下狠手了。乔家的第一家票号,托岳父大人鼎力相助,到底是立起来了。另外,这次争斗还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靠成大掌柜这些人实现不了汇通天下,要实现汇通天下,必须靠自己,为了做成这件事,从现在起,我要做好打持久仗、艰苦仗的准备!”玉菡看看陆大可的脸色,打岔笑道:“二爷,你打算为汇通天下忙活一辈子?”致庸还没回答,陆大可道:“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天下有些事情,哪怕用尽你一生的力量,也不一定做得成。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发现自己忙碌一辈子,还是没有实现年轻时的抱负,那时你可甭后悔!我像你那么大岁数的时候也有一番雄心。可慢慢地都消磨掉了,哼哼,最后成了山西第一老抠”

玉菡笑起来,致庸却没笑,反而恭敬道:“谢岳父大人教诲,事情虽然艰难,有一件事爹却可以放心,汇通天下一定能在致庸这一代人手中实现,不然我是不会死的!”陆大可看着这个犟小子,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喜爱,但又不愿说破,哼哼道:“小子,知道我这次为何动用这么多关系出手帮你吗?一来是却不过我闺女的面子,二来气不过成青崖那老东西飞扬跋扈,可你也别狂,不要到了哪天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锅是铁打的呢。好了,你们小两口说点体己话吧,我先走一步了。”

说着他便自顾自上路了。玉菡含情脉脉地望着致庸,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致庸深深望她:“怎么,还有事情?”“啊,没有了。是这个,我想给你!”玉菡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一件东西,给致庸戴上,眼圈一红:“二爷,这是玉菡的护身符,从小到大,我一直戴着,是它保佑了玉菡。今天我让你戴上它,让它保佑二爷,不管行千里万里,用多少年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大事,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

致庸大为动容,刚要说话,玉菡又递过那卷大清皇舆一览图:“想着你要下江南,我就把它也给你带来了!”致庸大喜:“太好了,我正想着它呢。有了它,我今年下江南,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了!”玉菡不再多说什么,头一低,噙着眼泪,转身上车离去了。

望着两辆远去的车子,致庸有些惆怅起来。李德龄上前劝道:“东家,回去吧,太太已经走远了。”致庸仍旧望着远方沉声道:“我不单是在望太太,我也在望我岳父陆老先生,人人都说我岳父为人很硌,一句话打发一个主顾,可今天我觉得,他这次给我的教训,抵得上我经商以来所有的收获!”李德龄沉思着点点头,致庸继续道:“汇通天下是件大事,虽没有孙先生讲的那么艰难,可也不会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容易。我们要做成这样一件大事,要有坚强的心力,准备应付更多的艰难”

回去的路上,致庸和李德龄并排坐着,说些生意上的闲话。致庸突然手一指问道:“哎,李爷,这些人干吗的?”李德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气派的官邸外,萎萎缩缩站着几个身穿旧官服的男人。李德龄回答道:“他们呀,都是些在京候补的官儿。这里是吏部堂官乌鲁的府邸,他们只怕都是来给乌鲁送银子的,想托乌鲁捐个快班,早点补个实缺。”致庸大为惊奇:“一个小小的吏部堂官,竟有那么多人巴结?”李德龄闻言笑了:“东家,您可别小看一个吏部堂官。您看这些来补缺的人,其中不乏二品顶戴、三品顶戴呢。吏部堂官虽小,却掌管着这些朝廷大员的升迁,过不了他这一关,凭你官再大,就是有银子也递不上去。就这他们敢不来巴结?”

致庸忍不住生气道:“什么叫做贿赂公行,这就是贿赂公行!在天子脚下,这些肮脏的事也敢公开地干?”李德龄见他这般生气,倒有点惊讶,当下点点头,不再多说。没料到致庸越琢磨越生气:“吏部堂官这么干,吏部尚书之类其他官员就不知道?朝廷里的台谏干什么去了?还有皇帝身边的大臣,难道什么也不管?”

李德龄压低嗓子道:“二爷,您可真是读书人的脾气,大清国一直都是这样啊。要说这些人也是被逼的,他们有的原来就是官,不过是家中父母过世,暂时丁忧,离开了朝廷,再回来就不容易捞上实缺了,花点银子不过是想尽快回去当官。要说呢,其中也有正人君子,可就是他们,也得走这一条道!”

致庸一愣:“怎么,这些人里头还有正人君子?”李德龄又笑了:“东家爱读史书,自然知道若遇开明盛世,自然龙是龙,鱼是鱼,泾渭分明,可若是你的命不好,遇上了眼下这个世道,你就是条龙,也只能和小杂鱼混在一个浑水坑里,要不你就回家,别再做官!”致庸不做声了,半晌闷闷道:“快回去,看了这些真让人气闷!”李德龄见他这般模样,笑道:“东家,天不早了,这里有一家酒馆狗肉不错,今儿我请东家喝两杯,解一解东家的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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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泉居酒馆店堂不大,可里面的狗肉倒是大大有名。致庸和李德龄对饮,三杯酒下肚,情绪才慢慢好起来。两人正唠着嗑,突见一个气宇不凡、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了进来。那小二立刻迎上去:“张大人,小的给张大人请安。”那被称为张大人的男子手一摆:“罢了,什么张大人,现在是张闲人,张匹夫!”致庸回头看看他,接着对李德龄低声道:“这位有点意思!”李德龄凑上前压低嗓子道:“东家不知道吧,这就是张之洞,以前可是三品大员呢。”

店主亲自迎上来:“张大人今儿是在哪生气了?小二,还不赶快给张大人看座!”那小二赶紧抹桌凳:“张大人,请这儿坐。小的这就给您沏茶去。”张之洞打着哈哈道:“慢着,你也不要那么殷勤,等我吃了你的酒,拿不出银子给你,你就不会那么殷勤了!”小二看着店主。店主一怔,笑道:“张大人说哪里话,您是三品大员,虽说丁忧还乡三年,回京候补要在吏部等一阵子,可您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缺我们小店这一点银子?小二,快给张大人上酒!”

张之洞哼了一声,把怀里最后一串钱掏出来扔在桌上:“看好了,张闲人今日就这么多钱,你要是上多了酒菜,我可真不付账!”小二回头看店主一眼,店主脸色立刻黯淡下来,拾起那一串钱,走回柜台,对小二耳语了一句。小二很快跑进去,转眼端出一壶酒,几碟不像样的小青菜,摆在张之洞面前。

张之洞哈哈大笑:“好,好,腌萝卜条一碟,茴香豆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哎,店家,这一碟猪耳朵大概是可怜我,多给的吧。哈哈,谢了!”他不再说话,独斟独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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