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成抬眼时忽然发现殿外还有一个身影。&ldo;啊,把媳妇忘了。&rdo;李庆成笑道:&ldo;张慕成,带你妹子去延和殿。让人收拾收拾,腾个住的地方。&rdo;张慕起身,走到孙嫣身前,孙嫣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端详这高大伟岸的男子。&ldo;慕哥。&rdo;孙嫣低声道。张慕说:&ldo;嫣儿,慕哥带你去延和殿。&rdo;过了很久很久,遥远的黑暗中,高高在上的龙椅处,传来李庆成一声轻轻的叹息。夜雨灯天已全黑,聋哑老仆入内,颤巍巍地点亮厅堂内的油灯。不片刻周围明亮些许,沙沙的风在庭院外吹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扶峰合上书,院外风声雨竹,仿佛上一刻离得甚远,下一时又在耳畔轻轻地绽开。许凌云和唐思的交谈声从前院传来,扶峰闭着眼,微笑不语。李效叹了口气。二人手边的茶已凉了。&ldo;成祖即位。&rdo;李效缓缓道。扶峰点了点头:&ldo;接下来就是他登基后的事了。&rdo;李效起身,走到厅边,看着半灰半白的天幕发呆,水珠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滴下来。&ldo;孤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身有血海深仇,还会效忠于成祖。&rdo;扶峰哂道:&ldo;若时刻背负着上一代的仇怨,何时是个了局?&rdo;李效转身道:&ldo;然这种事,是能够轻易忘却的么?&rdo;扶峰捋须,若有所思道:&ldo;那就要看成祖的本事了,不得不说,方皇后这一招甚是怨毒,将旁人不敢说的俱说了,从此便在君臣之间埋下了一根刺。&rdo;&ldo;但成祖终究还是相信,唐鸿、方青余与张慕三人对他的忠诚与上一代无关,相信他们既不因太祖的收买而死心塌地,亦不因太祖的屠杀而生出叛心。从这一点来说,成祖是办得极好的。一如成祖所言,中秋夜离开京城时,发下一个誓,最后他分出一半龙椅,让张慕坐下,便是为了&lso;与你同坐&rso;之誓,当然不可能真的与他同坐,彼此意思意思一下,也就是了。&rdo;李效淡淡道:&ldo;但他忽略了一事,或许唐鸿等人不这么想。&rdo;扶峰莞尔道:&ldo;换了是陛下呢?&rdo;李效无法置评,扶峰又道:&ldo;凌云对陛下不也是从未生出任何怨恨之心么?&rdo;李效静了。开饭了,许凌云端着菜进来,一鱼拆作五食,江州鲤鱼肥美,鱼头蒸出一盘,混着剁碎的泡椒与香料,闻得李效食指大动。鱼鳞,鱼骨与鱼鳍裹着面炸了,咸酥可口。鱼脊肉剔去刺,绞作一盘幼嫩香滑的面。鱼腹则以料酒、葱姜为佐料,红烧后收汁,金黄鲜亮。最后是鱼尾、鱼鳍、鱼鳔与白玉般的豆腐熬出的一盆鲜汤。一壶烧酒,两个小杯,许凌云与唐思分站一旁伺候,李效为扶峰斟上酒,说:&ldo;天色也不早了,先生吃完便歇下罢。&rdo;扶峰道:&ldo;待会陛下回江州府去?&rdo;李效道:&ldo;不,若不叨扰,孤想在此处借宿一晚。&rdo;当即许凌云便犯了难,李效举著不落,问:&ldo;怎么?&rdo;许凌云道:&ldo;草民的房子狭小……&rdo;李效笑道:&ldo;将孤当做寻常人就是,平时如何待客,这数日也如何待客就成了。来来去去,天又下雨,走动起来也烦。&rdo;扶峰一笑道:&ldo;如此便让凌云收拾出东厢,请陛下暂时住几天。&rdo;李效欣然道:&ldo;明日起来听先生讲故事也方便。&rdo;用过饭后许凌云撤了桌,老仆上茶,李效与扶峰就着满院雨声,随口闲聊。话中所谈无非是数年来边疆军情,朝廷人事调动一事。许凌云收去残菜,才与唐思在院中廊下又开了一桌用饭。&ldo;你们自个来的?&rdo;许凌云给唐思让菜:&ldo;怎么寻到这地方的,偏僻得很。&rdo;唐思埋头扒饭,答道:&ldo;喜公公带的路,怎么?他从前认得你家呢。&rdo;许凌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ldo;喜公公……据说当年是他陪着先帝爷来江州接太后的。&rdo;许凌云喃喃道:&ldo;怎不见他过来?&rdo;唐思答:&ldo;回报巩繁壬去了,那老家伙对太后最是忠心,特被指着跟来的,陛下临时起意在你这里留宿,少不得回京又被一顿说。&rdo;许凌云笑了起来,持杯敬了唐思,二人酒足饭饱后,唐思自去调防,分派守夜巡逻的御林军,便回江州府去睡下。许凌云则在东厢忙碌良久,收拾出整洁床铺,又在角落里笼上炭盆以驱湿气。扶峰已去歇下,偶闻咳嗽声,喜公公来过又被李效不由分说打发走了。许凌云在屋中收拾,李效坐在屋檐下看雨,廊下水流汨汨而过,汇入池中,竹筒敲在满地芳草与竹林环绕的青苔岩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ldo;陛下请就寝。&rdo;许凌云收拾了东西出来。&ldo;你睡何处?&rdo;李效淡淡道。许凌云说:&ldo;草民去住对面柴房。&rdo;李效道:&ldo;孤与你同榻罢,今夜有些事想问你。&rdo;许凌云忙道:&ldo;不不,陛下先请。&rdo;李效坐在榻上宽衣解带,许凌云单膝跪着伺候,依稀又回到昔时君臣时光。&ldo;孤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rdo;李效看着窗外断线银珠般雨:&ldo;这许多年里,孤就没当过自己。&rdo;许凌云跪着给李效脱靴,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道:&ldo;坐上那位置的,还是别说太多的好。&rdo;李效忽地笑了笑,带着点感伤,除去太后,这世上便只有许凌云会用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与他说话。&ldo;真想效仿成祖,肆意妄为一番。&rdo;李效道。许凌云淡淡答:&ldo;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心底所想呢?依我说,成祖坐上了那位置,也过得不甚快活,古往今来,君王都是如此,约束太多。&rdo;&ldo;睡罢。&rdo;李效身着单衣短裤,贴身背心小褂外露出的手臂健美,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ldo;你睡里头,陪孤聊聊天。&rdo;许凌云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看着李效,解去侍卫袍,上榻躺下。君臣同榻而眠,耳中传来长夜中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能透过这声响想象到寒江上的千万道涟漪,湿漉漉的青石板砖长街,以及被雨水洗得通透的瓦檐。&ldo;凌云,还记得你父亲么?&rdo;李效开口道:&ldo;孤先前不知,对你呼来喝去。现想起来,实是有负于你。&rdo;许凌云的睫毛在灯影下动了动,轻轻地答道:&ldo;鹰奴就是给陛下呼来喝去的,陛下怎能这么说?&rdo;李效笑了笑,许凌云道:&ldo;都忘了,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有多少记忆?&rdo;李效一想也是,自己小时候的性格都模糊了,许凌云又说:&ldo;我连他们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rdo;李效叹了口气,道:&ldo;孤小时候也过得不甚快活。母后对孤执导甚严,稍一懈怠便要打板子,自孤记事开始,她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就夸奖过孤一次。&rdo;许凌云道:&ldo;陛下是与王爷们一同念的书么?&rdo;&ldo;不。&rdo;李效茫然摇了摇头:&ldo;孤是自己一个人,跟着大学士念书的。&rdo;许凌云轻轻地嗯了一声,李效缓缓道:&ldo;那时想起,你若能早些进宫,当个陪读,与孤一同长大,或许多个玩伴,人生便有趣得多。&rdo;许凌云知道李效自幼生长于深宫,太后以狠厉手段斗倒了韩皇后,毒杀太子,将李效扶上位去,众皇子定是对这母子畏若蛇蝎,行明哲保身之道,绕路而行。于是李效孤零零地长大了,从小到大没有任何朋友,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只有一个长辈,扶峰。这也令他对扶峰生出亲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单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该回答什么,不该回答什么,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个口风严密而耐心的瓮。李效性格乖戾,便缘因于此。直至碰上许凌云,就像一个孤僻的,掌握着偌大权利的小孩遇见生平唯一的朋友。可这玩伴没多久就又得离开了,李效依旧回到他的龙椅上,当一个不爱动,也不常笑的君王。许凌云道:&ldo;她也是为了你好,承青过得如何?&rdo;李效应了声,笑道:&ldo;喜欢撕书。&rdo;许凌云笑了起来,说:&ldo;有小孩挺好的。&rdo;李效道:&ldo;凌云,你打算何时成家?来日若生个女孩,便结门亲事,嫁入宫当太子妃罢。&rdo;许凌云莞尔道:&ldo;还是算了……&rdo;李效道:&ldo;不相信孤?&rdo;许凌云忙道:&ldo;当然不,只是想起……&rdo;李效道:&ldo;与你击掌为誓。&rdo;许凌云与李效都各自平躺着,许凌云懒懒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轻轻拍下,许凌云又漫不经心翻掌,与他互拍,三掌为誓。李效:&ldo;想到什么?&rdo;许凌云出神地说:&ldo;想到当年,臣与陛下不也是指腹为婚的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