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柔软的肉身再不会有替她掩饰肮脏的盔甲,再没有喂食自己黑色心脏的食粮,她感到刺痛,感到无比寒冷,感到饥饿,感到浑身肌肉在僵硬中失去养分,渐渐萎缩,渐渐地露出她那无比恶臭且坚硬的心、肝。
她无处躲藏了。
与此同时,张文斌曾经对她的好都涌上心头,像许多女人一样,在丈夫活着的时候怨怼,诅咒他去死,在丈夫死后怀念,余生只把他的好反复记忆。
她怀念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在堤坝上蛇行,怀念她生产时他喜悦的神采、幸福的泪水,怀念她生病时他捧来的温粥,她甚至想起他们初遇那天的晚风,是如何的醉人。
她又觉得他们的婚姻或许没那么糟糕,他们像所有寻常夫妻一样,互相亏欠,互相支撑,互相抱怨,也互相牵绊,彼此抗衡,又彼此依偎。他们互为死敌,亦互为软肋。他们时刻想弄死对方,又无刻不努力精心呵护。
而此刻,张文斌那双始终没有合上的眼睛泡在雨里,深深凝视着她,向她控诉着对枉死的不甘,他要她替他报仇、伸张正义,他向她索求、兑换过去二十年感情付出的最后一次回报,可是……可是……尖锐的吼叫声不断在她心里撕裂。
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
他们是十足的没有道德底线和职业操守的刽子手,他们插在那孩子身上的尖刀一直留在她身上,并残忍地将她拖行了十年,如今,她用最后一口气抽出尖刀反杀过来,她又怎么能……
她不敢束手就擒,亦没脸捡起刀刃。
她不敢让丈夫死不瞑目,更不敢向姜暮索求公平。
如果十年前不是因为他们,姜暮前一刻就不会错手,她无法想象小小的姜暮是怀着怎样的恨意来做这样的了结的,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他们导致的,是成年人骨子里的拙劣造就了这一局面,而这恶果如何能让一个孩子来承担?
姜暮那个花一样的女孩子,她的未来应该在都市里盛放,而不是被监狱吞噬。
武芝华放纵自己的意识浸泡在那场大雨里,一盏微弱的光始终摇曳着试图叫醒装睡十年的她。
武芝华看着张文斌的尸体,又看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双山,下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不报警——但她知道她必须找到一个最直接的办法,不留痕迹地让警察怀疑到她。
案发后第十天张朝
武芝华确实是自首的,张朝知道。
父亲的葬礼过后,张朝发现她把家里的存折都找了出来,写好了密码,还留言告知他——她早已经通过某些手段跟张文斌的财产做好了分割,这些钱跟张文斌那事儿无关。而且,她把家里的房产证也全都留给了他。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车票。
她要做什么?他感到慌张。
来不及细想,张朝疯狂往裁缝铺跑。
雨夜,路上车水马龙,黄色的光把地面映得波光粼粼。
他一路顶着风雨,赶到火车站附近时,远远看到裁缝铺已经熄了灯,门板也上了一半。
武芝华和谢东正面对面站在门口,谢东接过她手里的一把刀和一张x光片。
张朝呼哧呼哧地喘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担忧和恐惧占据了他,他看着她上了警车,像在看默片。
随即,白色警车和红蓝爆闪灯亮起,顺着街道开远了。
张朝完全不知道武芝华在做什么,但他知道,拼命窥探秘密、发现秘密、挖开秘密背后更深的秘密的人,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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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那晚,张朝去店里找武芝华,得知被砸伤的路人已经被隔壁杂货铺的邻居送往医院,邻居说在此之前已经给武芝华打过电话,但武芝华迟迟未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张朝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刚开门便听见刺耳的尖叫声,只见武芝华正抄起椅子腿,朝自己的小腿全力击打,张朝震惊地看着那个场面,立即上前抱住她,可是她的腿已经动不了了。
张朝摸了摸她的小腿,有明显骨擦感,“骨折了,得去医院。”
武芝华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她的额头拔出汗来,神色痛苦,她咬紧牙关,还是想说什么,可仍然说不出口,最后只说,“帮我拿件衣服。”
张朝匆忙找衣服的时候,翻出了姜暮的那件校服,衣服湿透能拧出水来,前襟有大片血污,充斥着血腥味,校服兜内抖落下来一片剪刀。
张朝慌了,“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武芝华把校服拽过去,掩饰说,“下午我和你爸吵架,动了手,撞了一下。”
“不对,”张朝打量她,小腿上确实有一处伤口,但见她此刻浑身湿透,便问,“你刚去哪了?你刚见过我爸?”
张朝又看看武芝华裤腿上的泥,说,“你刚去山上了?”
武芝华本能地否认,“没有。”
但越是说没有,越是有问题。
武芝华说,“这是我跟你爸的事,你别管。”
张朝道,“这血哪来的?”
武芝华道,“我的血,你看不到伤口很深吗,你爸去新城饭店前打了我,你爸就不是个东西。”
但还是不对,她腿上那伤口有结痂,是血迹干了又被重击导致撕裂流血的痕迹,可这件校服上的血却是新鲜的,而且这个出血量……太大了。
张朝害怕,“我去找我爸。”
武芝华猛吓,“你给我站住——”
可是他已经拿着校服从窗户跳下楼了。
~
张朝在山上看到了血迹,血一路延伸到水泵房……那是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回想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