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顿了顿,很识大体地没有表示反对,非常自觉地自己拿起了那份鉴定结果,翻开摊到大家面前:&ldo;我小时候家里住在农村,父母为了生活,平时不大管我,后来到城市里上学,在学校里其实不大会说话,一直比较孤僻。但是在家里又是父母对别人炫耀的对象,很多事不能求助他们,文化程度都不高,有时候说了他们也不见得明白,只能自己忍着,寇医生说我略微有些完美主义人格,虽然很克制,还没到人格障碍的份上,但是……偶尔遇到事情可能过分独裁。有的时候心里想很多事,但是不习惯说出来,交际能力挺不过关的,即使知道不好,但是向来自视甚高,心里知道会得罪人,一时想不到别的表达方法,还是会说出来。&rdo;&ldo;心结就在和苏轻一起走过的迷踪森林里。&rdo;胡不归看了苏轻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的话音就停了片刻,喉咙有些发紧,胡不归清了清嗓子,&ldo;寇医生说得对,我一直希望灰房子里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希望回到那个时间,如果回不到那时候,我甚至希望那件事再发生一次。&rdo;&ldo;当时我们所在的森林的危险程度都和我这种想法有关,甚至最后的荆棘,都是我的潜意识在模仿那天灰房子塌下来的墙壁。&rdo;胡不归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然后他摇摇头,&ldo;但是我发现回不到过去。&rdo;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论过,把自己整个人剖开,完完整整、毫无防备地露出自己的想法,露出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ldo;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起你,我觉得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想要弥补,我觉得只要弥补了你,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就会消失,到时候我就可以毫无芥蒂地继续做这个工作,假装我还是最好的,我就有资格喜欢你,可以和你在一起。&rdo;胡不归面对着苏轻,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听着他说,没有人发出声音,&ldo;可是我发现我弥补不了,因为三年后,你不再需要我了。&rdo;苏轻就想起在迷踪森林里,自己忽然失控的能量系统,甚至连走路都困难‐‐原来都是胡不归潜意识里的希望。&ldo;我说完了。&rdo;胡不归又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好像忽然松了口气一样,看向寇桐。寇桐没有评论,心理医生不需要评论,心理医生甚至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被评估人他自己知道,自己对自己有数,就可以了。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个牢笼的名字,它就再也关不住你了。&ldo;苏轻。&rdo;寇桐轻声提醒了一声。苏轻的反应却远没有胡不归那么痛快,他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自己那份评估上,盯着文件白色的封面,良久,才低声说:&ldo;你给我的这份东西不完整。&rdo;寇桐没有否认:&ldo;当时时间仓促,我没能对你进行更深入的评估,你的……经历让你有十分强大的掩饰技巧,镜像仪的频率甚至被你影响了‐‐或者从某种方面来说,你很坚定,比任何一个人都不容易受到影响。&rdo;&ldo;因为我不相信感情,我只相信逻辑。&rdo;苏轻笑起来,回头看了程未止一眼,老教授一怔,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自己这句话。&ldo;我靠着这句话活下来的,至今有那么几回能够同感到别人身上的情绪,已经能非常完美地把外来的和自己的分开。&rdo;苏轻顿了一下,&ldo;你给我的评估有一条是找不到自我定位,因为失去了这个坐标‐‐&rdo;寇桐轻声打断他:&ldo;这个不用说,我知道你现在找到了就行。&rdo;苏轻愣了一下,随后看进寇桐的眼睛,忽然觉得他好像成了精的妖怪似的,什么都知道。过了片刻,苏轻才笑了笑,点点头,把手从自己没有翻开的评估夹子上拿下去,寇桐并没有继续追问,算是对某人职业特殊性的照顾,众人也就没有这个幸运,能一睹这份最接近这个职业骗子内心的东西。&ldo;陆……&rdo;陆青柏翻开桌上的档案,推给一边的几个人:&ldo;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自己看吧,我就是这么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救活的人还不如解剖的死人多,你说我这样的人能不刻薄么?&rdo;他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ldo;其实挺迷茫的。&rdo;迷茫于自己做的工作是对是错,对不对得起当年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誓言,迷茫于这个位置带给他的巨大的心理压力,不敢推敲自己所走的路,生怕起了退缩的心。怕别人、更怕自己知道‐‐陆青柏是个懦弱的人。他总是在偷偷质疑自己,质疑归零队,尤其在许如崇的背叛之后,这个他最亲密的战友忽然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寇桐合上他的鉴定本,等了半分钟,等他们都从自己的故事里抬起头来,重新面对关上躯壳的盔甲,心无旁骛地面对这个世界。这才把不在这里的薛小璐、秦落、常逗和方修的鉴定档案依次打开。&ldo;我听孙院长提过了你们的情况和计划‐‐胡队你别急,这个人如果真的是你们的核心成员,他这么多年来的心理素质绝对过硬,从我这一份鉴定里,你是看不到他背叛或者是隐瞒的任何的蛛丝马迹的。&rdo;寇桐说,&ldo;现在我希望调整一下你们这个……让人非常不愉快的圈套战略‐‐孙院长,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rdo;这个双手撑在桌子上的时候,衣服搭在身上显得晃晃荡荡的男人,脸上露出他那招牌似的春满人间的笑容:&ldo;让我们来看看他究竟是谁吧。&rdo;方修秦落薛小璐和常逗沉默了很多天的特殊通讯器,终于被人单向开通之后呼叫。联络人是苏轻,联系其他几个人都还算顺利,只有到了常逗的时候,这位反应实在很大,在那头抱着联络器喜极而泣,好像个没娘的可怜孩子终于找到了家。苏轻几次三番想说话都被他滔滔不绝、哽咽地表达思念之情给打断了。他于是把联络器递给胡不归:&ldo;给。&rdo;胡不归一脸疑惑。&ldo;赶紧讲个故事哄哄他。&rdo;胡不归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过联络器,生硬严肃地说:&ldo;常逗,闭嘴。&rdo;这倒霉孩子二话不敢说,打着哭嗝也憋住了。胡不归把通讯器递到苏轻嘴边,苏轻被他们队长的&ldo;王八之气&rdo;震慑,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不废话,三言两语交待了让常逗做的事情、下一次联络方式和注意事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胡不归就不由分说地切断了联络器,一个字也不让情绪过于丰富的常逗发挥。十分……快刀斩乱麻。寇桐却笑了,摸摸下巴:&ldo;你们这个技术员,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rdo;胡不归点头:&ldo;他工作能力不错。&rdo;寇桐说:&ldo;他工作能力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很有意思。一般来说,人,特别是男人长到成年,出于某种类似于自尊,和我们国家社会维度的特征,感情会趋向于内敛,不会很热烈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特别是不大愿意在别人面前哭。但是哭泣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压力的释放,心理压力这个东西有时候就像是大堤里的水一样,要么把它疏导出来,要么把它释放出来才行,不然总是压在心里,它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自己消失的。&rdo;陆青柏就笑了一下,颇有些挖苦地说:&ldo;对,常逗肯定毫无压力。&rdo;寇桐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ldo;陆医生,其实你也没压力,有的时候挖苦人也是释放情绪的一种。&rdo;陆青柏瞪了他一眼,可是寇医生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讨人喜欢了,简直叫人说不出不好听的话来,于是陆医生默默地转过脸去,认认真真地跟女尸跳贴面去了。胡不归却皱起眉,觉得寇桐话里有话,忍不住问:&ldo;寇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rdo;他强调常逗随时随地用这种颇有些&ldo;不要面子&rdo;的方法释放自己的心里压力是什么意思?难道常逗经常处在某种不可说的压力下?&ldo;不不不,&rdo;寇桐赶紧摆摆手,&ldo;我什么都没说,真的,不是那个意思。纯感慨,意思是说胡队你偶尔也可以放松一点,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张,随时保持这么高的警觉性。&rdo;胡不归看了这瘦骨嶙峋的游医一眼,从内心深处觉得他不靠谱。当天晚上的会议就变成全体会议了,所有的通讯器全部打开,会议并没有在福利院里,而是开着一辆车,开到了相邻的城市郊区内。孙院长和程未止却没有到场,会议现场没有一点杂音,寇桐也没打算出面,他蜷在通讯器拍不到的角落里,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中,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开始记录‐‐即使镜像那么高级的东西都是他研制出来的,寇医生本人却意外地复古,不喜欢用电子设备。陆青柏苏轻和胡不归中间围着一个解剖台,上面放着郑婉的尸体,她背面朝上,脸侧过来,通讯器的镜头正好能拍到她死气沉沉的惨白侧脸,以及整个后背上的纹路。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常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ldo;这个是什么?她背后……她背后居然有一个回路!&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