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本就一副不敢率先朝皇后发难的样子,皇后这样说,他一时也没了主意,只环视四周,问道:“爱卿以为如何?”
四周无人敢应,只有宋景时冷冷道:“薄奚盛文固然罪该万死,可那也该是交由陛下与娘娘圣裁。谢大人,你却私下动了手,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薄奚盛文当时还未除右仆射之职,你便敢借口他劫掳你家子弟而动手……这朝堂上,还有谁是你不能先斩后奏的?”
此话十分尖锐。为官者,谁敢说自己身家完全清白?早在宋景时开口之前,便有些手头染了污糟事的官员惴惴不安,忌惮谢陵此次手腕。只是碍于薄奚盛文的东桓身份,不好跳出来指责谢陵罢了,生怕染上“通敌”之罪。
宋景时开了口,反倒得了一些官员暗自认同。
谢隐亦毫不客气:“在下翻遍薄氏别院,也没找到他藏匿的身份印信。宋大人来得晚,审得倒很清楚,这匣子上的姑藏部隼图腾也太显眼,薄氏便如此明晃晃地摆着吗?焉知不是宋大人的珍藏?”
话音落地,大殿上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官员心道:谢陵在塞北这两年可真是吃了苦头,对慕容皇后恨之入骨,就差没指着宋景时的鼻子说他替皇后做伪证了!
有知道两年前内情的官员,不禁斜眼去看兵部尚书的脸色,果然见他眼神飘忽。
兵部尚书昔日签下谢陵的任职文书时,哪里能料到,两年时光,让谢陵的心境变化如此之大。昔日的温润君子,恐怕是不复存在了。
他向朝堂之前望去,那谢氏长公子的身姿依旧挺直,与维护慕容皇后的大理寺卿相对峙。在那些个畏首畏尾不敢或言的官员的面前,有如冰雪林中著其身,丝毫不折傲骨。
兵部尚书恍惚想起十五年前,谢氏也有一个如玉君子立于朝堂之上,直言陈情,不肯折腰。
谢氏长公子,与他父亲谢承安一样,是个纯臣。
可大梁皇室式微,这朝堂上,还有纯臣立足之地吗?
“事急从权,谢大人为大梁拔除心腹大患,虽行事上略有不妥,但一片丹心,父皇与母后自然能够明鉴。”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太子杨恒出列而拜。
太子说罢,批判了谢陵几句处事不周,又赞宋景时恪守了大理寺卿的本分,万事遵从法旨,言称谢大人、宋大人都是为大梁着想。
有太子居中调停,谢隐、宋景时也不好继续言辞激烈地针锋相对,二人皆不语。崇文帝松了一口气,忙就着台阶下道:“恒儿所言极是。”
珠帘后,慕容皇后亦轻笑道:“恒儿体恤臣子,实在纯挚。”
一场暗潮汹涌、令人胆战心惊的朝会,终究结束在了珠帘后的一声轻笑里。
薄氏既死,姑藏已灭,此事也就揭过了。
朝臣散去之际,有始终忠于皇室的老臣相视一眼,相对摇头。
他们原以为薄氏是皇后的爪牙,谁知竟是姑藏部遗民,还与慕容氏暗有仇怨。薄氏被除,谁人得利,竟然难算了。
这局棋,终究是慕容皇后赢了。
宋景时却并不见喜悦之色。
他本想借此反咬谢隐一口,让他落个“擅专”“逾矩”之罪。谁知太子素日不涉朝政,即使参会也不过应个景儿,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横插一手?朝会散时,众人离去,宋景时向太子看去,只见太子温文有礼地恭送父皇母后,直到凤仪鸾驾的背影远去。
宋景时便收回了目光,在太子直起身、回首望来时,恭谨朝太子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太子如今是中宫皇后的嫡长子,无论心里在想什么,都注定要与嫡母绑在一起。
一场朝会,各人有各人的盘算。
旭日初升,金霞般的光晕破云而来,晴光彻地,照在谢隐的侧脸上,却驱不散那俊美容颜上的落寞与失望。
高洁固执的谢氏长公子,孤零零地站在宣政殿外,无一人敢上前与之攀谈,哪怕他昨夜刚将大梁的一块腐肉剔骨拔除。
小人萧敷艾荣,君子兰摧玉折。
望见此景,兵部尚书不禁落下一声叹息,却也只能拔步离开。
就在这一刻,一个绯红金袍身影随之上前,并肩立在谢氏公子的身旁。
——正是太子,杨恒。
而此刻,陆府那辆来接回“养女”的马车,也已经停到了谢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