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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的凝滞到后来的流畅,她越说越自然,而她每讲一句,盘坐在院中大树上的宁承远就暗骂一声睁眼说瞎话,只是骂一声,他就笑一回。
分明是满口谎言,却编得毫无疏漏,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
看着她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地转述与得道高僧的对话,他忍俊不禁,勉强抑制了笑意,觉得这丫头真可爱,他侧耳细听,听着她的笑、她的快乐,他的心也跟着飞扬……
屋里对话渐歇,白景趴在桌上睡着,章瑜婷坚持守着母亲,只不过头一点一点的、呼吸沉了。
温梓恒失笑,打横抱起章瑜婷,放到一旁软榻上,然后静静坐在床边,拉起方氏的手、细细号脉,只是把过脉后,没有再松开手。
小章鱼说,她的命运将有大改变,她能……不再是章夫人吗?
宁承远在树上坐了一夜,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微微笑开,抬头遥望满天星斗,他在心底琢磨着,莫家兄弟、玉瓶、解毒……这当中有什么关联?
隔夜,宁承远又来到章瑜婷房里。
他熟门熟路地点了睡穴,然后把人搂进怀里。
她瘦很多,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成了纸片儿,幸而眉心不再深锁,但眼眶四周仍留着青色痕迹。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岁的小丫头,就算再伶俐聪慧,终究是小肩膀、小身子,这样的她能够承担多少事?
他摸摸她的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怕,你担不了的,我担了!”
宁承远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已经在战场上割人头。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立下军功,在众人的夸奖中,他没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觉得恶心,腥臭的血喷在脸上,在温热袭面中,一条性命殒落。
他痛恨这种行为,却必须认同这样的行为;他不喜欢杀人,却被逼着成为将军;他认为杀人恶心,却因为杀人变成英雄,很讽刺吧?
他心疼小章鱼的同时,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脱掉鞋子、上床,他在调整“抱枕”位置同时,发现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几下……擦不掉?怎么可能?是什么东西?
他点燃烛火、带到床边,翻开她的小手细细观看,发现不是沾上脏污,那块墨黑是从皮肤底下透岀来的,问题是太奇怪了,它们竟然会移动?像雾般在她的皮肤底下缓缓地动着。
他想起初遇时,她说他额头脏了,手一晃,他看见她手心的脏污,这两者是一样的吗?
再度将她抱进怀里,宁承远重新回想初遇发生的每件事。
额头、黑渍,他试着理解两者之间的关联,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闻着这气味,他紧绷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好眠。
章瑜婷让白芷、白芍和青儿、紫儿轮在母亲身边守着,自己却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俩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气,只要不往前凑,没人会管她们去哪里、做什么。
她走遍京城,到处搜集黑雾,一滴也好、两滴也行,她不断往母亲嘴里喂玉瓶浆,眼看母亲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雾却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连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来,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颜色明显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铅似的,想举高都有困难。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为母亲清醒了,受损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修复了,连生产时落下的旧疾,也在慢慢恢复中。
章瑜婷非常快乐,她盼望母亲健康、长命百岁,所以越发贪婪了。
她在荷包里备下许多金叶子,到处用金叶子交换摸人额头的机会,她的举止很怪异,有认识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见,在暗地里传起闲话:章瑜婷疯了。
她听见了,却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声,她更在乎母亲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状况也在改变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馈,连章家的铺子、方氏的嫁妆都趁机接手,并且将铺子里的老人给换掉;章政华更妙,不知是罪恶心虚,还是有了儿子、过度欣喜,连月来,一次都没踏进绮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却连一面都不敢见。
方氏清醒后,见过几个上门求助的掌柜,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后,明白这个家再无她的容身处,第一次,她认真考虑和离,考虑自己有无机会将女儿一并带走,然而她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事情发生了。
这天是章益庭满月礼,满月礼是章老夫人亲手操持的。
对于安排各项事务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给酒楼,二话不说、只下一道命令——什么都用最贵的。
一场满月礼,花掉章家两年的生活用度,章政华不在意,在他眼里,金银就是俗气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为刚收下掌家大权,打开库房,一箱箱的银子闪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乐见这一切,她要借此机会,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从今以后,她再不是见不得人的姨娘,因为她为章家做出最大的贡献。
这一切与方氏、章瑜婷没有关系,她们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愿意、章老夫人不允许,而章政华有自己的盘算——他要将女儿的才华推到众人面前……
为了母亲的安宁,章瑜婷妥协,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现。
章家府邸虽然比不上王亲贵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员当中,算得上头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对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台楼阁处处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