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身体回来,要精神也从这个状态里回来。
何见辰向他跨了半步,但还是狠心掉头跟着导演走开了。
他们一起去监视器房里看刚才的这条。
镜头里吴随剧烈的喘息,泛红的脸庞,唇边吐出的白气,满满的粗粝的活着的气息。
刘导微笑点头,“想过能把他拍得很好看,但没想到这么好看。”
何见辰看着画面中的人,心疼之余全是得意,“他是很好看。”
有了李伊蓝这柄尖锐的刀戳开了局面,群戏后续的争执、救援、分歧都进行的格外顺理成章。
下了戏的吴随浑身上下滚得脏兮兮的,裹着三层军大衣依旧冻得几乎不能说话。
何见辰凑到他身边去心疼地想给他捂捂手,被吴随轻轻地挣脱开。
“不用。让我自己来。”吴随声音淡淡的,甚至没有抬头看何见辰。
何见辰眉头极其细微地皱了一下,在吴随身边停了半分钟,最终还是退开了。
吴随扮演的,是一个和结伴出行的同伴争执,自己出去找路,却反而被同伴抛下的驴友。
他需要很紧绷,心里有即将爆发的愤怒,却同时又很懂事很安静,像一株根系庞大藤蔓缠绕但却全都掩在地底的,看起来很安静的植物。
因为何见辰的帮忙,吴随抓到了他角色的切入点,但他得自己消化角色状态和心里的情绪。
然而何见辰的帮忙终究还是错了。
问题出在了何见辰和吴随的对手戏里。
地图编辑汪敞和驴友李伊蓝,部落里的两个陌生闯入者,互相防备、试探、揣度着对方的意图。
刘导认为何见辰的戏份可以,但吴随跟不上。
吴随对何见辰是一种,习惯了的下意识的熟悉。
刘导反复调了他们很多次都不行,“你们太熟悉了。人物之间碰撞的张力全都没有了。”
拍了几回,刘导这次不再死磕,先放了大家休息。然后把吴随和何见辰叫到面前,“你们两的互动,这场戏是基本的调子,你们的互动必须要找回陌生感、找回怀疑的试探的感觉。”
吴随揣摩着导演的话,未做反应,刘导下一句说:“如果吴随你实在不行,这么反复折腾效果也不好,不如换一个人。”
何见辰匆忙开口,一个“导”字半含在嘴里,吴随的声音冷然覆盖了上去,“给我三天时间准备,不行我自己走。”
刘导摇头,目光上下打量吴随,嘴边含笑,语气带着压迫感:“没有三天,我只给你一天半。”
何见辰皱眉:“刘导,这不太——”
“好。”吴随沉声应允。
入戏
鞋底发出咯吱咯吱声,那是积雪被极其不情愿地压紧做出的仅有的反抗。
何见辰每一步都踩在上一步的脚印上,木然地走。
昨夜又下了一场薄雪,落在剧组住的民居院子里,盖在此前未化的积雪之上,又是白融融的一片。
徐觅一大早起来,看见院子里被踩出一个正圆形的雪中小径,叹为观止。
“这么有闲情?”徐觅对着何见辰打了声招呼,清晨没有太阳,温度很低,他说话的时候白气盖得几乎看不见脸。
而这雪地怪圈的始作俑者并没有停止动作,依旧专注地在雪上踩着。
徐觅倒不在乎被无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何见辰道:“这就刻板行为了?”
何见辰脚步停了半秒,似乎听到了,但很快就继续向前走,“什么?”
“被人工圈养的动物拒绝和外界交流,出现的重复性无目的行动,比如在地上绕圈行走,就叫刻板行为。”
徐觅看何见辰垂着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也继续说道:“原因是动物在圈养环境中压力过大,无法满足生存本能。怎么,吵架了?”
“要是吵架就好了。”何见辰长叹一口气,终于停下刻板行为,小心地从自己踩的雪圈上跳到徐觅身边。
何见辰还能想起昨天从刘导那儿离开,吴随走了一段之后,回头看他的表情。
“这个故事是从姜致拍过的电影里改编的。”吴随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和他开口,“她拍过那么多片子,都很完整,只有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这个角色、这个故事、这部片子,可能是我和她在时空交错里能达到的最近距离,我……”
徐觅了然地拍拍何见辰的肩膀,把他从回忆里唤回,“所以他让你接下来都不许和他说话,也不许和他单独见面?”
“他只是和我商量,但……我怎么可能拒绝。”何见辰颓然一笑,“只是没想过,他还真是说到做到,完全没有再理我。挺难受的。”
“他迟早得过这一关。你也是。”徐觅完全是老大哥的口吻,“既然都选择了同一条路,怎么处理自己和角色关系,是每个演员都要上的一课。”
“我能理解。他只有一天半的时间把我从他身心里都屏蔽掉,我要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下手。我心疼他。”
何见辰想起自己在《深渊直播》杀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梦里都还是戏中的画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时候还会恍惚的过去,以及后来,知道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大哥真的去世……
他的出戏入戏这一课就上得格外惨烈。是记忆里最晦暗的一块,被他深深地掩埋起来不愿再想起。
所以在和吴随接同一部戏能进同一个组时,他没有及时想起来,也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
比他经验更少的吴随更是毫无准备。
他在雪地里转圈的难过,更多是为了吴随,为想到吴随需要强行挤压自我收到的磋磨,还在最深的心底隐隐地担心,要是他回不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