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阳抬起头,和自己母亲的视线碰个正着。后者双手不安地绞着扭着,眼神里满是恳求,放低声音又叫了一声,“老二。”
赵正阳直起身子,扬起下巴对胡悦说,“给客人泡杯茶。”他把图纸略为理了下,清出沙发,不冷也不热地对他的母亲,杨淑华女士说,“坐吧。”
杨淑华在沙发一角坐下,双手互握放在膝盖上,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马上开口。
胡悦送茶进来,出去时顺手掩上了门。
赵正阳拉过椅子,坐在茶几旁,把茶杯往杨淑华那边推过去,“乡下地方,没有好茶。”
杨淑华拿起茶杯,轻轻吹去热汽,抿了口,“挺好的。”
“找我,是有什么事?”赵正阳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问。
杨淑华放下茶杯,小心地看了眼儿子,仍是悄声慢语,“这件说起来话长……”赵正阳抬手打断她,“说短点,我事多。”他朝那些图纸呶呶嘴,“没办法。接手了这家厂,专有技术是买下来了,但下面的人不老实,我要是什么都不懂,早晚被他们卖了。”
“下面的人不老实”、“早晚被他们卖了”,句句直刺杨淑华的心。她艰涩地说,“可不是么,我也是一时胡涂,被人蒙了拍了块地,房子建起来,才知道旁边地块是留着建城市垃圾焚烧炉的。也不知道消息怎么漏出去的,现在传得纷纷扬扬,卖不出去,银行的贷款都到期了,一笔比一笔催得紧。愁得我有几个月没睡好觉,头发本来是花白,如今全白了。”
她见赵正阳闷声不响,以为他被打动了,心里一喜,却更加愁容满面,“我一把老骨头去了也没什么可惜,可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怎么办,大部分有老有小的,总要帮他们留条后路,也算他们替公司出力那么久。还有你侄子,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不然春节时也不会让人送那些东西来。他爸去得早,他妈又改嫁了,能照应他的也就只有我们自家人。”
杨淑华絮絮叨叨地说,赵正阳低着头听,等她说完了才说,“你想我怎么做?”
老太太心里一喜,努力抑制着笑意,“眼下有两笔贷款是不能再拖了,我答应行长在月底前筹到钱。还掉就能再贷,行长答应过我,你放心,只要帮我挨过这阵子,欠你的我全还你,十分利。亲母子,明算账。”
好个明算账,赵正阳暗暗哂笑。他扬声叫道,“胡悦。”胡悦应声而入,他说,“把我们去年的年报拿一份过来。”等胡悦拿来,他摊到杨淑华面前,指着货币资金一栏给她看,又对胡悦说,“问问财务,截止到今天银行账上有多少钱?”
胡悦没动,“早上我看过日报表,银行账的余额有89万。”
杨淑华大为失望,怎么只有这点。她仍抱着一线希望,“应收账款有800多万,拢一拢应该能收回。”不等赵正阳开口,胡悦主动说,“厂里是出货即开税票挂账,最大的客户是半年结。那家公司是德国人公司,特别讲究流程,不会更改结账时间。”
“那……”杨淑华的视线落到固定资产,“有八百多万资产,应该能贷到600万。”
胡悦摇头,“银行对生产型的中小型制造企业贷款卡得很紧,最多能贷200万。等他们派人来现场盘点过设备再贷款到手,大概要好几个月。”
杨淑华撑着问道,“法庭判下来时,给你的现金足够用一辈子的了,都去哪了?”
赵正阳手一摊,“我怕我像大哥一样短命,还来不及享受人生就去了,所以吃喝玩乐样样来。手指缝大,钱去得快,等发现坐吃山空时只剩两千万了,于是买了这个厂重新开始。”他正色,“你那边到期贷款是多少?”
杨淑华勉强挤出来,“一个亿。那块地光地价就要7个亿,我也是山穷水尽,才不得已……”
赵正阳皱眉,“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帮,实在是帮不上忙。我这边也是老老少少的员工一大群,而且还答应了政府尽量给本地人增设工作岗位,要是出什么问题,恐怕政府第一个来找我麻烦。相差太大,我实在无能为力。”
杨淑华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走的时候连肩膀都塌了。赵正阳站在窗边,抱手看她蹒跚上车,一时也形容不出心情。
他甩甩头,管她死活,最多起飞,起飞的大小老板多了,再多一个也不嫌多。埋下这条线时就想到现在的结果,只恨来得太晚,没在最快一刻到来,即使高兴,晚了也打了折扣。
赵正阳坐下来,却提不起劲翻图纸。他愤愤地想,这老太,总是理直气壮地吸他的血,把生他出来当作恩德,卖了一次又一次。但凡头脑清楚的,该知道及时收手,拿着到手的财富过安逸日子。可惜拎不清,真以为从他手上拿走公司是她能力超过他,越折腾、败得越快。也不看看政策变化多端,外头多少地标王项目都无限期搁置,她还敢大上快上。当然银行也有问题,主脑没了,后台没了,早该对她收紧放贷,就不会有现在的僵局。
滑稽,可笑,赵正阳垂眼看向桌面,突然想起抽屉里的打火机。拿出来点了枝烟,他发了条短信,“很不满意,礼物太不周到,好歹还得再送两罐油。”
正在银行把自己所有户头的钱集中到一起的耿梅,看到短信呸了声,用不用她把他一辈子用的打火机油都送上啊?不知足的家伙。她删掉短信,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补一顿饭也行。”
“要不重新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