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小瞧了那条搓板路,就那两百多米,也是老孟花了半辈子都没完成的心愿啊。”
看见孙雨朦把笔记本放在膝头认真记录,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老耿也掏出烟袋锅子,又打开了话匣子。
牛家堡的山民脾气倔,又有着强烈的宗族意识,与林场结仇后更是在生产生活中处处破坏侵占林场的资源。
彼时驼山外围该种树的地方已经基本都种上了,因为牛洪波的先例,山民们也不敢破坏林木,只敢在林下挖挖药材,套个兔子之类的,因为捕捉食草动物有利于保护幼小的树苗,在那个相对宽松的年代,林场职工为了缓和关系,对山民可谓宽容到了极致。
虽然造林任务减轻了,可孟广林却比过去更忙了。
一方面植树造林讲究“三分造、七分管”,林子栽种上之后,管护更加耗费人力物力。
贫瘠的地块上,他们三天两头去培土和增肥。不下雨的时候,幼苗根系浅存活能力差,他们还得翻山越岭担水去浇灌。
这可是辛苦活,一担水只够浇两棵树,孟广林这样的劳动模范干起来都比较吃力,其他职工更是叫苦不迭。
当时就有人念叨:“什么时候修条路啊,咱造个喷水车,直接往山上喷水多轻松!”
孟广林其实早就有修路的想法,只是他们过去十年基本上全在忙着栽树,没时间没人手更没经费去修路。
他对上级部门承诺每年的造林任务为两三千亩,基本上三月中旬到五月中旬,两个月时间就能完成。但一年还有9个月的防火期,再加上5月到8月要集中防治病虫害,一年到头都闲不下来。
大约是在2o世纪6o年代末,驼山造林已有十年的时间,第一块生丰产林的杨树终于进入成熟期。
林场因为造林快、面积大、成活和成材率高,评上了“全国开荒造林先锋单位”,这可是国家级的荣誉,全国也没几个,孟广林去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回来了一面锦旗。
全国林场学驼山的风气一起,驼山提升基础配套设施的工作就提上了日程。
恰逢国家经济建设快展,林场也开始筹备轮伐工作。如果没有公路,砍了树运不出来,那他们在山上培育的两万亩生丰产林就成了摆设。
孟广林先带人去山上砍了两棵树做实验,伐倒下的木料只能从山坡上滑下去,再靠工人抗出山,山高路远费时费力,根本行不通。
这时候就有人私底下说风凉话了,埋怨孟广林当初独断专行,非要选这么个山沟沟种树,这下好了,种的树运不出来,十年等于白干。
这种话传到孟广林耳朵里,他气闷至极,黑着脸出门,直接叫上卡车司机刘丙亮,把新伐的木料抬上车一口气送到了省委大院。
“他是去要钱的,这么好的木料运不出来,心急啊!”老耿“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愁眉苦脸好像自己变成了孟广林。
孙雨朦看着这一幕,心里颇有感触,笔记本上写下这么一句话:“老耿家里都快揭不开锅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一说起林场往事,却好像变成了孟广林,让我们深深感受到林场第一代人那种朴实和执着。”
孟广林没有向老耿讲过闯进省委大院之后的事情,只知道他成功见到了领导,得到了省里的批示,也拿到了一笔不太宽裕的资金。
不过他也立了军令状,两年之内公路贯通第一林区,为国家贡献4万方木料。
刘丙亮回到林场,添油加醋地宣传了孟广林要来资金的事情,林场两百多人奔走相告,大家都觉得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殊不知更艰苦的事情才刚开头。
王向武、武青这些大学生都主张,要请专业设计部门来做公路规划,再花钱请民工和施工队来建设。
结果孟广林嚼着茶叶梗否定了他们的提议,他开口说的不是修路,而是林场的资金状况。
林场已经只进不出经营了十年,国家投入巨大,现在每一分钱都要用到刀刃上,林场要想展,采买树苗、农药需要钱,林场维持生活运转需要钱,修缮老旧的土坯房也要钱,还有其他各项开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资金,其实也远远不够修完整条路的,所以这条路只能林场自己来干!
他在部队和大学都学过一些地图知识,这次返回也专门去交通部门借了一些仪器,这山路规划就他们自己来干。
当时是七八月份,天气很热,别的林场职工都在工棚里纳凉消暑,孟广林却带着王向武和武青,每天背上一袋干粮,翻山越岭去测量和绘图,常常天不亮出,摸黑回来。
为了修出14公里的山路,他们在山里转来转去,怕是跑了不下几百公里。
在测量的过程中,他们有时可以借鉴山民踩出的小路,有时候却要因为坡度太大,不得不绕过几个山头,寻找更合适的路径。
尤其是坡度接近45度的地方,都是只能抓着旁边的一些树枝行走,若不小心,就会滑下去。
最惨的一天,三个人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裤腿被树枝刮烂,浑身带着伤,鲜血混着汗水湿透了衣服。
身体上的伤痛已经够折磨人了,还有很多他们光靠吃苦耐劳解决不了的问题,修路毕竟是个技术活,他们三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只能靠自学成才。
他们口袋里装着翻烂了的工具书,白天爬山累了休息的时候,就凑到一起研究书本,从里面找出有用的内容来解决眼前问题。
晚上睡觉前还要讨论一些技术问题,这两个大学生都没成家,孟广林已经分居十年,于是就在他那个简陋的办公室兼卧室里支了两张行军床,三个人住进了一个屋。
苦干了半个月,他们已经基本确定了14公里山路的大致走势,也在林场里赢得了一个统一的外号:“拼命三郎”!
孟广林最后一次上山测绘,是因为其中有一个山包坡度有些陡,他和另外两人产生了分歧。
武青觉得公路从山包上修过去没问题,孟广林却觉得应该绕过去,因为陡坡骡马车爬不上去。
武青就不高兴了,他们林场是有8匹骡马车,可也有一辆嘎斯卡车,如果骡马车上不来,就用卡车运输嘛,以他们这些大学生的见识,以后早晚都要用汽车取代骡马车的。
王向武也说,绕过山包要增加两公里的工程,得不偿失。
可孟广林不这样想,他还惦记着牛家堡的近千口山民呢,如果修好了路,山民进出依然不方便,那背后岂不是要被骂死?
“嘿!那群刁民都把咱当仇人了,您还惦记着给他们谋福利呢!”
武青很不服气,连王向武也不理解,为什么孟广林就这么惦记着那些喂不熟的白眼狼?
因为意见分歧,孟广林决定亲自爬上山包,去测试下上下高度差,两个小伙子本来就不情愿徒手爬山,自然就留在山脚,举着测绘用的塔尺做辅助工作。
结果孟广林爬上山头却中暑了,眼前突然一黑就失去了意识。王向武和武青在山下左等右等不见他下来,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地爬上山来救援。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们两个人空着手从山坡上爬下去都悬着心,更何况又多了个不省人事的孟广林。
连滚带爬跌跌撞撞,他们用了两个小时,一路上接力了好几次才安全回来。
孟广林在场部卫生院输液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说出测绘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