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是为了找她……?”他喜出望外。
影子里传来一声响动,也许是表示同意。
他顿时有了百倍千倍的力气——原来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也有人在牵挂她,想念她,甚至把这样的感情化作回声,又正好寄托在自己身上。他一下子从地上站起,双手猛地扶住栏杆;既然腿使不上力了,就抓着栏杆慢慢往上挪动。那扇门和他之间仅仅隔了几级台阶,但此刻就像翻越一片崇山峻岭。终于,他踏上了最后一级平台,门把近在咫尺,只要自己伸出手去,抓住它,拧动它——
不行。
他回过头,看到两侧的墙壁上停满了黑色甲虫,仿佛一锅沥青劈头盖脸地泼来,把所有空间占得满满当当。几乎已经看不见墙面原本的粉红色了,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黑得发亮的甲壳。
而只要他打开门,这些虫子就会在一瞬间冲进门里。
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做。
但他又必须打开那扇门,不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虫子们安静极了,像是在等待最后那瞬间的来临。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和耳边的世界一样宁静,和自己沉入湖底时一样宁静。他又想起来,自己在外套最贴身的口袋里藏着一枚火柴。
女巫告诉过他,一旦来到这个世界,水和火都会让他的身体崩溃,必须小心避开。但水能净化污秽,火能驱赶黑暗,只要妥善利用,在很多时候反而能让他化险为夷。
“何况你是打铁的,对火熟悉得很。真遇上什么危机,说不定火还能帮上大忙”——女巫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在口袋里藏了一枚火柴。
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火柴,牢牢捏在手里。乌鸦停在门框上,用墨玉似的小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我有个想法,你听好,”他对回声说,“既然你也是为她而来的,那么我和你之间只要有一个能见到她,就算是胜利。”
——就能把她叫醒。
“接下去的话,如果你听懂了,就敲一下地面,”他说,“首先,从我左边的身体里收回你的力量。”
“咯”,明明没有东西落下,地上却传来一声轻响。与此同时,他觉得左腿一轻,左臂也一下子松脱,袖管里“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皱巴巴的纸来。
“然后……我会打开这扇门……”他说。意识又开始模糊了,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没有任何感觉。
地上又传来“咯”的一声,比刚才有力许多。
“我数三下……我开门,你进去……”他说着,同时努力把脸贴上门把,紧紧靠着把手。他知道回声只能在影子里行动,没有关系,他会为它铺平行动的道路。
他吸一口气:“一……”
虫子们开始鼓动翅膀。
“二……”
“嗡嗡”声如雷鸣般在空间里回荡。
他又吸一口气,把所有力量灌注在握着火柴的右手上。他把火柴头往地上一划,豆大的火光亮起来了。他把火柴朝身后一丢,小小的火星落在那堆从他身上松脱的废纸上。顿时,一丛火焰从地上腾起。火焰蹿得旺极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此同时,他用最后的力量转动脑袋,门把手“咔哒”一声被他的脸颊蹭开。虫子立刻疯狂涌来,他又把右腿投入火中。烈焰瞬间把虫子吞没。无数小黑点“噼噼啪啪”地在火中爆裂开来,更多的虫子被火墙隔阻,无法靠近。
“三”字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力气了。他眼中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自己残余的影子如箭一般破入门后的空间。
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伊摩带我上街去了,去买一些春天要用的东西(比如花盆、花种、花肥),还有我的新鞋子。我低头跟在她后面,迈着小步往前挪。这条街我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次,还是第一次觉得它有那么长,那么吵。为什么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为什么那群小孩儿要围过来?为什么他们要跟我说话?我长不长大,变不变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他们话有那么多?伊摩把她最好看的裙子给我穿了,但我高兴不起来,就像被裹在一粒蚕蛹里,每个关节都硬邦邦的动弹不得,谁跟我说话我都不想搭理。可能就连木匠家门口那条见人就叫的大臭狗,都比我现在要活泼可爱。
伊摩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她的旧鞋子不合我脚,走得累了。我赶紧说不是的,她给我的这双便鞋又好看又舒服,只是……哎!
我知道自己难受的原因,却说不出口,而这又让我更难受了,嗓子里像卡了一团头发。我思来想去,只好小声说了句我肚子疼。这是让我难受的原因里最不难受的一个,但我这么说了之后,伊摩就不再问了。可能大人有时候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嗓子里卡了头发,卡了毛团,卡了苍耳,卡了刺栗……让他们说不出来吧。
我说了肚子疼之后,我们很快就回家去了。伊摩给我买的鞋子也已经被店里的伙计送到家门口,大大小小的盒子在廊下摞起一座山来。我们一起把盒子搬进去,又一起坐在沙发上把它们拆开:在家穿的软拖,出门穿的皮鞋,踩起落叶来“咔嚓咔嚓”响的尖头靴子,还有下雪的时候穿的又厚又软的麂皮棉鞋;我摸了摸,它像厚实得像团面包,穿着去打雪仗一定很暖和——不过我应该不能再打雪仗了吧?我从没看到过大人打雪仗,也许法律规定过,大人不能打雪仗,也不能过家家,不能在地上滚,不能在床上吃东西……这么一看,变成大人的损失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