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房子吗?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房子吗?或许有吧,但我记忆中的房子,似乎不是这个样子——
眼前长方形建筑物的表面裂开了,露出一个又一个同样规整的长方形孔洞,玻璃从洞中上浮,嵌入其中,如同覆盖在水面的薄冰;又有一列大小一致的方块朝外突出,膨胀,变成一个个被围栏包裹的平台,与那些孔洞整齐有序地间隔排列开来。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房子确实是这样的;这些孔洞和方块是窗户和阳台,每一扇窗户后都住着人。
对,这房子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把大家都装在一起。
我想起这些事的一瞬间,窗户后出现了晃动的人影,阳台上出现大小盆栽,挂起晾晒衣物,仿佛在应和我的回忆。
我愣了一下,朝四下望去。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吗?但这记忆又飘忽不定,仿佛蒲公英的种子,呼一口气就会飞走。在我不确定的印象中,空地的左手边似乎应该有一片草坪,草坪前是两条长凳,晴天的下午会有一些老人坐在那里——
这个画面在我脑中出现的同时,空旷的地面上铺开了草坪,草坪前长出长凳,两片灰黑的人影模模糊糊地浮现,落在长凳上。人影没有五官,也许是因为我实在想不起那些老人的长相。
我花了一点时间弄清楚当前的状况:这是我打开某扇门之后看到的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现在我应该还在书里。我低头看了看手掌,回声的蛋壳几乎全部碎了,但那层膜还牢牢地包裹着里面的东西,像个柔软的灌满水的鱼鳔。我小心地把它放回口袋,朝前走去。每走一步,身边的空地上就多出一些什么来,我记忆中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掉了漆的秋千,斑驳破旧的水池,水池旁落满灰尘的杂物堆……这些东西一一出现了。有些古怪的玩意我一时叫不出名字,但只要视线多停留一会儿,那个词语就会从口中冒出:自行车,篮球架,水泥球台,消防栓……
我径直走到墓碑似的房子跟前,灰色的墙面融化了,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我探头朝里望去,有一列同样方正的楼梯盘旋而上。
——我曾经到过这里,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在这楼梯上下来去。大脑或许忘记了,但身体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光着一只脚,踩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松散零碎的回忆像灰尘落在我肩上。走到某一层的时候,脚步自动停下了,停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前。
这是个开放的休息平台,空间不大,只够放得下两把椅子;中间开了一扇很大的窗,但没装玻璃,窗台的高度大约到我的腰。我的视线在窗台上停留了一会儿,原本光洁的水泥面绽开裂纹,漆皮也跟着剥落,变成我记忆中的样子。
只是在我模糊的印象中,这窗台应该差不多和我一样高,我要踮起脚来才能看到楼下的空地——这是不是说明,我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
那个和窗台一样高的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呢?
思考暂停的刹那,一束阳光从阴云沉沉的天幕落下,穿过云层,穿过窗洞,落在我面前的平台上。地面化开一方金色,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它们被气流推动着聚拢到一起,把阳光描摹出形状。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什么。
耳边响起几丝柔软的呢喃,有一个女人正在小声说着什么。她的轮廓在阳光里慢慢浮现,像一团模糊的雾气。我看到她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怀里拥着一捧银白的光。她的双手是摊开的,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她的手掌上。
——是一本书,我想起来了,当时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
一瞬间,女人手中的白影有了形状。那是一本薄薄的画册,她的手指正翻动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片。
我站在台阶上,微微抬头,望着那方狭窄的平台。窗口的阳光笼罩着她,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说的话。我什至记不起她的声音。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团模糊的朦胧的雾气,依稀有着躯干和四肢的形状,连那本画册都比她的样貌清晰;但我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她,却又记不清她。我见到她的日子很少,想念她的时候很多。她就像一个在破晓前匆忙到访的梦境,用蜜糖黏在眼皮上;只要我睁开眼睛,她就会融化在晨光里。
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右脚光溜溜地踩在水泥地面上,很凉,还有一些细小的沙粒硌着我的脚掌。这触感非常真实,足以让我从一个浅短的小寐中醒来。我离她只有几步远了,她坐在光里,我站在影子下。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和封面上手持长剑的勇者,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貌。
我往前迈了一小步,离她又近了一些。阳光贴在她身上。她就像太阳,明亮,温暖,却模糊。我迟疑着张开嘴,叫她:“妈妈。”
她没有抬头,没有应声,手指擦过手中的书页,往前翻动。
我又叫她:“妈妈。”
她还是没有应我。一串呢喃像溪水流过我的身侧,这是从她口中发出的吗?我应该听过她的声音,我记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讲起故事,虽然这记忆也像那个故事一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窗口的阳光落在我的眼睫上;刹那间,许多画面像烟花般在我脑中绽开。我的视野一下子降低了,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矮矮的孩子,她走在我的左边,牵着我从人群中穿过,她有时让我走在她身后,有时又把我拉到她身前,有时有一些人围着我,他们长得很高,头挨着头聚在一起像一丛巨大的蘑菇,把天空都遮住了,他们飞快地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像锯子在钢板上疯狂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