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把记忆放回去,蓓丝就会回到过去的悲伤中;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就注定会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黑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吗?创造士最开始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可不管选哪一边,好像都会导向同样的结果,不管选哪一边都会让蓓丝陷入不可逆的痛苦。我揪紧头发,咬住嘴唇,恨不得长出十个脑袋来使劲地想: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蓓丝就只有这样的结局了?
——是从魔王降临的那一刻开始的吗?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是脚步声,还有门轴转动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奇怪的啸叫。外面房间的门被一扇接一扇地打开——有人过来了。
“快藏起来!”创造士说完,伸手去扶起蓓丝。我缩进他身后的同一时间,最后一扇门被推开,许多人涌进房间来。创造士来不及摘掉我的声音了,我屏住呼吸闭紧嘴巴,一动不动地躲在影子里。我听见那种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在靠近——那东西也来了?
下一刻,大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鸟叫,翅膀扑打的声音跟着响起。是创造士带来的那只鸟?我以为它是来带我们逃出去的,心下一喜,刚要伸头去看,只见一粒黑影如箭一般穿过房间。在我的视线捕捉到它之前,它发出一声鸣叫,落了下来。
那也是一只鸟,灰羽,红喙,金瞳;不过它的个头很小,可能还没我的拳头大。鸟落在蓓丝的左肩。它一低头,一伸嘴,尖喙匕首般稳稳地刺入蓓丝的胸口——
不,没有刺入。鸟嘴在最后一刻悬停下来。
时间也好像停止了,整个房间一片寂静。我这才察觉到,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比打雷声还要粗重。
进来的人群中有人开口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也没有任何感情语气的声音。
“你自己决定,要或不要。”那人说。
——什么意思?对谁说的?
脑中刚冒出这样的疑惑,我就看到蓓丝又开始奋力地摇头,几乎要把颈椎折断。她无法发出声音,但从她嘶哑的口中传出的低咽比任何哭声都要悲伤。她用尽全身力气在抗拒,否定。创造士在旁边扶着她,她又把他推开,用拳头使劲捶打胸口,一下一下,连胸骨都要砸开。
我明白她在拒绝的是什么了。
下一刻,红铜色的锐光短促而迅烈地闪过。
我的视野突然又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创造士不见了,蓓丝也不见了,那群人,那个房间,好像一下子从我眼前蒸发。我像掉进雪洞里,再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也没有任何画面映入眼中。
满世界的空白中,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不必在意,是她的意愿唤来了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枕头……我伸手摸了摸,枕头旁边还有我的回声。
我伸手握住它,蛋壳下传来缓慢而清晰的跳动。窗外是清晨的阳光,窗户上结了好看的冰花,有一丝冷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我想起床,但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我头壳里装的是一锅煮开的麦片粥,许多画面在滚水里被炖得糊烂。我躺在床上回忆:昨天见到了创造士,和他一起骑着鸟去了宫殿,见到了蓓丝……然后我们又去图书馆偷偷带走蓓丝的回声……然后我们把记忆还给她……
——然后她又一次选择失去记忆,成为空心人。
是的,我想起来了,鸟啄穿了她的身体,细长坚硬的鸟喙在她胸口的孔洞中翻搅,叼出一团明亮的小球。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依稀记得,鸟从蓓丝的肩头飞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哭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注意到另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摊开手掌,看到一小块透明碎片。碎片才有我小拇指那么大,但是坚硬、锐利。我握着它的时间里,它已经把我的皮肤割出浅浅的破口。
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
我把那块碎片举到眼前,对着光。它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望着它的时候,又有画面进入我的脑中。灰暗,杂乱,低沉的天空和拥挤的街道,我又看到那些飞驰而过的铁盒子,低着头面目模糊的行人……是我在女仙的水盆里曾经见过的景象;这是哪里?
我还没看个仔细,“咣”的一声,窗户被顶开了,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我刚要去关窗,突然看到一只鸟从窗缝里挤了进来。它纵身跳到我胳膊上,一口啄去我手里的碎片,往空中一抛,张嘴吞下。我什至没反应过来。
然后,灰色的鸟拍拍翅膀,原路飞走了。
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去,走过阴暗潮湿的楼道,经过许多吵闹或者寂静的窗户。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大人和孩子的抽泣。他听见瓷器被摔碎,玻璃被砸开,钝器落在皮肉和骨头上。整栋楼里环绕着一种诡异的,虫噬般的“沙沙”声。他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麻雀曾经停留的那片屋檐下。
这是顶楼最边上的房间。木门斑驳得看不出颜色,铁锁布满锈痕。他推了推门板,顿时,灰尘和墙皮如雪片般落下。一只蜘蛛从墙角爬出,用房东般的眼神朝他一望,又爬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了。
他转向旁边,看到墙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画像的位置不高,色彩已经黯淡了,但痕迹还在。上面画了长着獠牙和尖角的小人,手持宝剑的小人,长发长裙的小人——显然,这又是一个勇者的冒险故事:不可或缺的魔王,不可或缺的勇者,不可或缺的公主;三个人就能讲完一个故事,讲完故事也只需要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