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声铮响,空气都仿佛被震出波纹。与奈特的长剑相抵的,是一支几乎有我手臂那么长,小腿那么粗,尖利,坚硬,与剑鞘相撞迸出火星的,鸟喙。
是鸟,是几次三番出现在奈特面前,要啄穿他的胸膛,吃掉他的过去的那种鸟。
那只鸟悬停在半空,它几乎和这木屋的房顶一样大,翅膀鼓动着卷起的飞尘迷了我的眼睛。我怀里的小羊瑟瑟发抖,身后的熊也发出畏惧的低咽;被魔法保护的小屋里,鸟的出现让动物们焦躁不安。奈特背对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望见他绷紧肌肉的血管暴突的手臂。他的全身都因为用力而扭转起来,所有力量集中到双手,脚跟被推挤着陷入泥里;而即便如此,也只是与鸟僵持不下。
突然,那鸟张开利嘴,一下子咬住奈特的剑鞘。铁铸的剑鞘竟然被“咔嚓”裂为两半。奈特大吼一声,顺势奋力推动剑柄。鸟顿时被甩开了。长剑从断鞘中脱出,光芒锐利,他手中像握着一束太阳。这就是故事中的铁匠为勇者打造的武器。
鸟在空中旋身一转,又朝奈特冲来。我大喊:“小心!”一抬头,却看到塌陷的天幕中,无数条粗壮的昆虫勾爪从裂口里伸出,弯钩摸索着刺入周围暗红色的天空,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朝这里攀爬。
视线错开的瞬间,我又听到“当!”的一声,比之前更响亮,更猛烈,仿佛金属相撞,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声中被重重甩落下来,砸在树丛里。紧接着,半空中响起粗哑的嚎叫。我这才看到,鸟尖利的长嘴被斜斜切断,只剩下一半,而奈特正收起方才猛力挥出的长剑。
“不用担心我,”奈特说,“我是主角,在这个世界是绝对不会被打败的。”
他的声音比他的剑锋更坚硬有力,我却下意识地望向半空中的鸟。它正因为痛苦和愤怒而狂乱地拍打翅膀。
鸟是被制造出来的,回应期待和呼唤才会出现。就像蓓丝快要被过去的记忆杀死的时候,一只灰色的小鸟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她的面前,一口啄走了她的心。
所以,鸟一次次地出现,也是回应奈特的召唤;即使他本人正在抗拒。
半空中的啸叫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翅膀重重拍打的鼓风声。鸟克服了断喙的剧痛,一转身又俯冲而来。奈特迅捷地闪避、防御、劈砍。他的每一步都在往前,朝着林子深处。
对于奈特会招来鸟的原因,我不是他,也不了解他,再仔细想想,我恐怕也不是真的认识他。大祭司说,这世界是一个故事,讲述勇者战胜魔王的冒险经历。这个故事每一次被讲起,世界的一部分都会因为讲述者而发生变化。然而勇者和魔王是构成这个世界的根本,是绝不会变动的基石和支柱。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太阳从哪边升起,树叶是什么颜色,雪花是冷的还是烫的……奈特永远是勇者,必须挥剑,必须冒险,必须战斗。
大祭司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脑中出现的却是奈特躲在图书馆的书架背后发抖的样子。
他是勇者——那他是自己想要成为勇者的吗?
他是这个世界最勇敢的人,为什么会招来为害怕过去的人而创造的鸟?
我抱着小羊朝前望去,奈特一边与鸟缠斗,一边借着攻势把它往林子深处驱赶。鸟渐渐远离了小屋,屋子里的动物们也稍微安静下来,不再因为恐惧而躁动不安。奈特总是这样,在我还是个小矮子的那段日子里,每次需要帮忙,或者即将闯祸的时候,他就会出现;我总觉得他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只要有他在,事情就不会变糟,也不会发生危险。现在想来,或许正因为他是主角,所以什么剧情都困不住他。
他是主角,在这个世界是无敌的。
可是我在图书馆的密室里找到他的那一天,他蜷缩在书架后面,浑身战栗,像一只被追逐的惊慌的小兽。
他是主角,这个故事里能有什么东西让他这样害怕?
仅仅是鸟吗?
——空中突然传来尖锐的撕扯声,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猛地刺入耳膜。我一下子捂住耳朵,又抬起头,看到那些长毛带钩的巨大虫爪正用力撕开天空的缺口,更多爪子从绽裂的口子里探出,又把破口撕得更大,更宽。蓝色和白色的碎片扑簌簌地漫天掉落。几乎半个天空都被虫爪扯开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敞开的破洞里缓缓探出。
那是个半透明的圆球,光滑,明亮,却又好像在光滑的外壳之下浮着一层雾蒙蒙的灰尘,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哑光质感;它几乎有山头那么大,从那破洞里只能露出一半的体积。凭我仅有的认知,一时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站着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意识到,那是一只昆虫的复眼。
这巨大的,几乎横亘天幕的圆球,仅仅是一只复眼。
那些虫爪还在奋力地撕扯天空,我几乎能听到爪子尖细的绒毛刮擦纸张的“沙沙”声。
顿时,排山倒海的恐惧倾泻而下。我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小羊从我怀里跳出,熊扭动肥硕的身体连连后退,房间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有数不清的昆虫发出嘶鸣;小屋里的动物们哗然一片。而我也无法冷静,无法自抑,心跳和呼吸汇入周围的恐慌里,如同一粒在沸水上旋转漂浮的气泡。巨大的惊恐中,我下意识地抓紧口袋里的蛋。它还在跳动,还是温热的,恍惚间仿佛是一颗心脏。
奈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高声问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