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女人在哭,有男人在骂。我看不到两人的脸,但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轮廓都长满尖刺,像两团交缠的暴躁的海藻。满地的碎片仿佛爬满花园的荆棘。男人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懂。女人哭着回答他,我也听不懂。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这让我很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很难受,我靠着门板,几乎要吐出来。
男人也开始哭了,“呼哧呼哧”的,像要把一肚子的鼻涕都从眼眶里挤出来。女人的哭声反而平静下来,慢慢变成深长的呼吸。突然,其中一人的影子飞快地膨胀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地板都占满。紧接着,“砰!”的一声,影子炸开了,许多红色白色的东西四处飞溅,落在墙上,地上,门板上,还有几滴溅在我脸上。
我吓得大叫起来,转身飞快地逃跑。后面好像有东西追来了,我不敢回头看。我只想拼命从这里逃开。一道走廊又在我眼前延伸而出,狭窄的房间被拉长了。可那东西也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擦过了我的头发尖。我好恨自己是个小孩,跑不快,走不远,要是可以变成大人就好了,变成大人之后,就可以去外面,就可以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突然,胸口有什么东西烫了我一下。我伸手一抓,是我的蛋。我正在全力奔跑,顾不上细看,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弹,在啄着蛋壳,好像还有“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停下来,可几乎同时,那股刺鼻的酒味一下子冲到我鼻尖上。它仿佛化出形体,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奔跑了,可我的蛋还在手里搏动。我用尽全力把它丢出去。它像一颗珍珠色的小太阳跃上半空。昏暗的天花板下,蛋壳如星片般裂开——它孵化了。
绸缎般的灰色羽毛从蛋壳里伸展开来,红铜的尖喙锐利得像刀锋,像箭矢,像匕首,像一击就能刺穿心脏的长钉。它金褐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映入了世界的样子。它曲起柔软的长颈,转动脑袋,望向了我——
我的回声里孵出了鸟。
——我浑身一震,意识又重新回到颅内。我睁开眼睛了,视野从模糊变为清晰,仿佛玻璃上的水珠被蒸发。
还好,我依旧躺在熟悉的床上。
我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到窗外的阳光亮得发烫,于是坐起来,伸出手去拉上窗帘。
——我的手变得有些奇怪。
不对……我的手有这么大吗?
我的手指有这么长……?
我愣住了,又抬起胳膊一看——我的手肘也变长了,线条也变硬了,手腕上浮着一块关节,像溪里的小石头。我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我又摸摸头发,头发也长了,只是依旧那么粗,那么硬,扎在手上会疼。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下床要去找伊摩。可一从床上站起来,视野陡然拔高,木床、柜子、桌椅通通比平时矮了一截,我脑袋一晕,摇摇晃晃差点要摔倒。
怎么回事?我突然变高变大了?
昨天穿的木拖鞋还在床边,它们已经装不下我的脚了。我的衬衣、毛衣、外套,也全都穿不上;睡衣倒还是能穿,但长袖变成了中袖,下摆短得刚能遮住屁股。还好回声还在,可它在我现在的手里显得那么小,我都怕一用力就会把它捏碎。
我愈发心慌起来,只能扯了一块毯子往身上一披,光着脚跌跌撞撞跑下楼。台阶的高度也不一样了,好几次我差点要踩空摔倒,为了稳住身体,我又伸手去扶扶手——它变矮了,也变近了,我的胳膊肘总是撞到它,疼得我又要流眼泪。
伊摩正在厨房里忙。我慌极了,看到她的背影就大声喊她——天啊,我的声音也变了!伊摩回过头来,看到我的时候,她十分明显地一愣,然后扬起眉毛。
“哎呀,你怎么长大了?”伊摩说。
她在笑,是惊讶的高兴的笑。可是她越是笑,我越是忍不住,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伊摩放下手里的事,拉着我到餐桌旁坐下。她给我擦掉眼泪,又拿来自己的衣服给我穿,大小正合适。她让我站起来,和我比了一下个子,我只比她矮一丁点了。
“你光着脚呢,”伊摩又笑起来,“等会儿得给你买鞋去。”
她又用那把漂亮的银梳子给我梳头,还是扎了两个辫子,和平时一样。然后她继续做早饭去了。我坐在椅子上,闻到熟悉的香味,感觉好像又回到往日的早晨,心慌稍微平息了一些。可再低头看看,我变得那么大,那么笨重,好像一只泡水膨胀的怪兽。我再也不能坐在椅子上晃脚了。
我问伊摩,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也是突然一下子就长大的吗。伊摩说不是,这样长大的人,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
我顿时又要哭出来。
“这有什么关系,”伊摩说,“每个人长大的速度本来就不一样。有的人是一天天长的,每天长一点。有的人要过完一年才会长大一点。有的人会一直保持着小孩子的样子,很久不变,到死也不变。还有些人是遇到一些事之后,才会开始长大。每个人的节奏都不一样,没有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是这样的吗?虽然我还是半信半疑,但她的话还是让我舒服一些了。然后伊摩做完了早饭,端上桌子来。今天吃的是果酱面包,配热乎乎的牛奶麦片。一看见吃的我又眉开眼笑,可还没伸出手,肚子里突然抽抽了一下。
“……我肚子疼。”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