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斩我军旗的时候开始吗?”李劭卿侧过脸来看她:“那场变故之前,我从没有想过我此生会与皇家有什么牵扯,我们李家并不是累世公卿,配不上迎娶皇家公主。”
九公主想起自己之前疯狂举动,忍不住地脸红,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没有人再会为她收拾残局,所以不得不自己将自己的棱角一一磨平,免得在为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我其实……也很不想娶一位公主回家,”李劭卿又道:“距离权利越近的地方,虽然地位卓绝,荣耀务必,但承担的风险也会更多。我父亲是卫国公麾下悍将,受他举荐才得以封侯,他先前也是心高气傲,一心想要搏一个锦绣前程,封妻荫子,还是到长安之后,见到卫国公的处境才明白过来,朝堂并不是那么好混的。”
九公主尴尬又害羞的情绪被他怅然的语气抚慰平息,她无声地挑了一下唇角,转过头来:“那你为什么又搅进这趟浑水里呢?”
李劭卿一耸肩:“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已经搅进去了,我怎么可能作壁上观,况且我父亲是卫国公的心腹,我又与子茂交好,也没有人相信我会作壁上观。”
九公主道:“曹德彰能给你的,的确比卫国公更多。”
李劭卿道:“曹辅顾忌卫国公在军中的影响,所以不敢对杭氏一脉痛下杀手,而陛下也惦记贵妃娘娘和你的昔日情分,不忍赶尽杀绝。”
“情分?”九公主重复了一遍,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情分,尤其是皇帝的情分,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恻隐之心。
“卫国公自掌军以来,迎敌四百余次,从无败绩,是他出生入死稳住了边境,训练出守卫蓟辽的铁军,他理应受到拥护,也理应固执地保持尊严,”他说着,似乎有些激动:“子茂是他亲子,他出事了,子茂必然当其冲,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蓟辽军帐里的那批将士是无辜的,他们整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为这个国家死掉,但长安城里的权贵却还因为自己的利益而算计他们的性命。”
九公主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哽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听他继续道:“通化役之前,你怀疑我会在战场上做手脚,刻意输掉战争以暗算你。韫玉,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是我带出来的兵,过去二十多年里我和他们朝夕相处。每打完一场仗,整合部队的时候,不用清点人名我都知道谁活下来谁战死了,我怎么可能去拿他们的性命搏自己的前程。”
“我不是这个锦绣都城的权贵,我知道性命有多贵重,那些阵亡名单送到长安来,在大人们眼中,不过是张无意义的纸,只会让他们操心国家需要拨出去多少银子来抚慰家属,而这批银子里面自己又能贪多少……”他沉沉叹了口气,静默了一会,似乎是在镇静自己的情绪,隔了好一会才道:“当初带兵攻下沃谷的参将沈毅,已经在斡难河……阵亡了。”
九公主只觉得心脏猛一抽,就像被一只手捏住了一样。她记得那位将军,当初他率领西营甲子军攻下了沃谷,在被封赏土地时,曾经十分为难地找到她,问能不能将土地换成银两,因为他家里还有亲人需要供养。
她哑着嗓子问道:“当初那支蓟辽铁骑,如今还剩下多少人呢?”
李劭卿答道:“阵亡将近半数。”
九公主说不出话了,她低着头走了两步,眼泪便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李劭卿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在她肩上抚了抚:“好了,不要哭了。”
她不回答,只低着头一味的向前走,越走越快,连李劭卿都被她甩在了身后。她其实已经记不得沈毅长什么模样,只记得他来找自己求换银两之后,郑之平无意间提起过,他的家境非常贫穷,已经穷到他明明是独子,却依然参了军,用自己的性命来为全家人换口饭吃。
当时她还感叹了一句什么,然后慷慨地将自己从随身带的一块玉珏赐给他,说这块珏可换一百三十两银子,沈毅欣喜若狂,跪下来誓,会永远效忠与她。
一百三十两,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佩饰的价钱,于他却是救命之恩。
李劭卿在后面喊了一声“九娘”,拨开人群追上来,将她扯到路边,递上一块绢帕:“别难过了。”
她用绢帕拭泪,嗡着鼻子问道:“他的家人怎么办呢?”
李劭卿道:“因为他有军衔,所以他的家人可以由三屯营代为供养。”
九公主又不说话了,她去三屯营那次,因为惦记着杭远山不许她上战场的嘱咐,没有亲眼见到那片生死之地,在得知沈毅的死讯之前,她就是李劭卿口中的“长安权贵”,阵亡名单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张纸,连抚恤银两都不必操心。
李劭卿低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失去血色的嘴唇,忽然又自觉残忍,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一个不知生死事的小姑娘,便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然而手抬起来,却不受控制,直接绕过她的肩头将人揽进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肌肤细腻的额头,一下觉得无比心安。
九公主在他臂弯里挣了挣,听见他低而迷离的声音:“韫玉……我想……”
他喃喃自语着,对怀里的温香软玉低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