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六的剑势,他很熟悉,只是听着声响,便?可知剑锋的走向,勉强也能应付得下。
只是他终究是年岁渐长,又带着一身伤病,拖着半边残疾的身子,闪躲的动作有些力不从心,渐缓了下去。
孙六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面对钟大柱的闪躲,他越凶狠地扑上前,剑影闪烁,把钟大柱朝着墙根逼去。
感受到这越凌厉的剑气,钟大柱皱着眉,猛地抬起眼来。
他微微侧身躲过朝着肩头刺来的剑,目光一拧,迸出光亮,便?也不再闪躲,而是迎着那凌厉的破空声,用他仅有的那条手臂,一掌拍在了孙六握剑的手腕上。
啪——
掌心拍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回荡在小巷中。孙六的手腕在那一瞬间,扭曲出一个及其诡异的不正常弧度。
孙六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炸裂开一阵刺痛,疼得他几乎瞬间就拿不稳剑柄,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剑脱手,跌落在地上。
手腕上的疼痛还在沿着筋络蔓延而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半边手臂麻木到失去了知觉,软塌塌地垂荡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他有些惊恐地看向钟大柱。因为疼痛,不得已微屈着脊背。
月光清冷冷落在钟大柱的眉骨之上,透过他的胡须和多年酗酒而产生的浮肿,勾勒出脸颊的弧线来。
钟大柱被盯着不自在,避开孙六的目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或许许久未酣畅淋漓的舞剑了,又或许是这疼痛的刺激,那已经过去多年的模糊记忆之中,突然有一个画面,变得无比清晰了起来。
记忆里,他也是这般仰望着那个人。
而那个人也是这样叹了口气,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是带着笑意的。
那是孙六成为右路军斥候的第二年,赤北军骁勇善战,私下切磋也不少。钟远山和纪川泽更是带头,只要没事就找人切磋。
而那时的孙六年纪小,却格外地灵活,是赤北军里出了名的难缠。
这自然也就被钟远山和纪川泽盯上了。
和孙六交手的是纪川泽,这位年纪轻轻却蓄满胡子的副将擅长用的武器是长棍,却还是借了钟远山的剑,来和他切磋了一场。
孙六已经不记得具体?场面了,只记得他们俩人都酣畅淋漓,颇有些杀红眼的架势。剑影交织。双方?都带上了些杀气。
即使?最擅长的武器,但孙六也越来越难招架住纪川泽的攻势,就在他咬着牙,极其艰难勉强挡下那一剑,被震得胸腔都麻时。
在一众士兵的惊呼声中,钟远山出手了。他身姿矫健,眼眸闪着皎洁光亮,赤手空拳地便?冲了上来。
刚刚的一掌,便?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挨下了那一掌的,不是孙六,而是纪川泽。
纪川泽手中的剑跌落在地,眼中一往无前的战意也随之褪去。
钟远山抱着手臂,绷着一张俊朗的脸,有些不悦地沉声朝着纪川泽开口道:“你违纪了。”
“是。”纪川泽应下,朝着钟远山一拱手,朗声道“不该在切磋中对自家?兄弟下狠手,末将知错。这就去领罚。”
赤北军内纪律严明,即使?是将领犯错也没什么特权。
钟远山没再理会他,只是接过了自己的配剑。跨步到了孙六面前。
彼时的孙六尚还在长个,他呆呆地仰头看向这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军。
月光落在将军的眉骨之上,勾勒出他挺拔俊朗的五官。
他叹了口气,问道:“没事吧。”
“没事吧。”
见孙六目光呆愣,钟大柱拧着眉头问。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里渐渐重叠。
在这一瞬间,孙六甚至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了。因为激动,浑身麻,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抿着嘴唇,热意泛上眼眶,喉间一阵紧。泪意翻涌,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中军帐中没有钟大柱,只有钟远山……
任谁看见这独臂落魄的男人,都不会想到那个气宇轩昂,喜欢昂着下巴,永远挺直脊背,骄傲却让人感到亲切的少年将军。
孙六在吃饭时曾经怀疑过的。但中军帐中,唯一能和钟大柱的形象挨点边的,其实只有纪川泽。
纪川泽虽和钟远山一般年纪,在钟远山把自己捯饬的整洁俊朗的时候,纪川泽却留着络腮胡,一顿吃六个馒头,强健的肌肉透过衣裳都能看见弧度。
只是那一次切磋,害得纪川泽挨了顿鞭子。孙六心里过意不去,倒和纪川泽多打了几次交道,他对纪副将更加熟悉些。
但是也就只有那么几次,因为……很快就打仗了。
孙六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气宇轩昂的将军,也没再见过那个爽朗好战的副将了。
眼泪滴落在石板路上,孙六屈膝跪下,仰头看着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空荡着半边衣袖的男人。
他再也没法从这个双目无神,略显浮肿的男人身上,找到一点鲜衣怒马,意气风的模样了。
孙六只觉得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艰难地皱着脸,朝着钟大柱喊道。
“将军。”
低哑的声音在空气中荡开一丝涟漪,然后逐渐消散在黑夜中。
钟大柱狠狠地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平缓却胸腔剧烈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