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疾步入亭子,喘着气,十分慎重而警惕地问:“我放好了,这样就行了吗?”
段延陵冷冰冰的目光落在沈育身上,等待他出声。
须臾后,沈育说:“这样就行了。”
从仇府拿走手书的第二天,不知仇千里是怎么想的,竟然真将院中那株百年老树连根挖起,给梁珩搬到储宫来。
运送老树的车队,足足三十人,行走在驰道旁,路人纷纷避让不及。声势之浩大,引来许多围观。
车队堵塞了前往储宫的通道,沈育早晨撞见,满头黑线地跟在后面,一路被围观者送进宫门。
第26章负浊名
古榕树横冲直闯,深入宫闱,一路惊飞无数侍从,信州得了消息急忙跑来,满面惊讶。
领头的道:“苑丞大人为殿下献树,祝殿下万古长青,德被百世。”
信州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大人客气了,这……这东西究竟放哪里才好?”
梁珩寝殿前倒是有一块空地,就在湖边,车队将树运过去,自备了铲锹,就地挖起树坑来。
沈育与信州旁观这热火朝天的场面。
说起来,梁珩很少收到臣下送的礼物。比起仇千里,讨好当朝太子,不是更快的捷径吗?
“殿下还在贪睡?”沈育问,二人同往寝殿去。信州道:“我走时还睡着,这会儿不知醒了没。”
跨进大殿,只见卧榻之侧数名美姬,罗裙轻解香肩微露,花团似的簇拥梁珩。梁珩睡眼朦胧,将醒未醒,陷在美人堆里,脸上挂着暧昧的微笑。
信州:“……”
沈育:“……”
“殿下,让妾服侍您吧。”美姬解开梁珩腰带,纤纤兰花指往他胸口钻。
“这是晨起的余兴节目吗?”沈育按耐道。
信州双手一合:“这是牛园送来的几个婢女啊!我还没来得及安排,怎么自己爬榻上去了?”
“哎呀!”美人们是娇柔的春花,被愤怒的沈育秋风般杀尽,把被迷晕的梁珩拎起来抖擞精神。
梁珩终于清醒了,打个哈欠。
“育哥,早啊——哦?哪来的姐姐们?”
沈育一腔怒气还没泄就被他春风化雨,登时闹个脸红——同窗们叫他育哥儿,多是玩笑昵称,梁珩吐字却一板一眼,真个像叫哥哥似的。
“今早牛园送来的,”信州不失时机地解释道,“牛大人说,上次春日宴,见殿下很是喜欢几个美婢,其时他招待不周,忘了此事,如今想起来,忙给殿下送来赔罪,伺候您欢愉。”
梁珩认出其中两副面孔,不正是当时的陪酒侍女,因为梁珩一句话,得以免去扑杀之刑。
那女人道:“殿下赐我姐妹不死,活命之恩,深同再造,我们今后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殿下想对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她毅然决然说着,又流下眼泪,仍是在牛园逆来顺受时的模样。
梁珩都听傻了,呆呆道:“我……没想做什么啊?我也不喜欢你们啊?牛禄什么疯?他自己养不起了吗,给我送过来?”
出了大门,梁珩更傻了,看见他漂亮的庭院已被挖了个底朝天,巨大的古榕树横陈在门口,殿下都要侧着走。
“树……树我记得,”梁珩心虚道,“好像是我自己跟仇千里要的。啊哈哈,还真给我啊?他俩今天都怎么回事,一个送女人,一个送树?”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杀了牛禄的狗,牛禄也要赔上笑脸,为着以后能养更多的狗。
至于仇千里,尚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现手书失踪。仇千里比起牛禄,只能更暴虐无道,心眼也更深沉,对付起他来,必须小心谨慎、彻底根除。
然而目前他们手中只有仇千里与汝阳郡守的贿赂往来,藏在暗处的更紧要的人物,还没有浮出水面。
对沈育而言,牛禄的狗也好,仇千里的屠宰场也罢,只是附在望都城华丽表面的一块乌斑,挖开来看,里面还有更深的腐朽与黑暗。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某天浮现在众人眼前,那就已到了药石罔效的死地。
在重重深宫中挣扎的病弱皇帝,他稀薄的生命之光已在旦夕,留给尚不及弱冠的小儿子的,是三个择肥而噬的豺狼虎豹。
里有南军,外有始兴军。而能够支撑梁珩的只有他那位文人出身的丞相舅舅。
权臣一代没一代又起,文神皇帝选择任用宦官,对抗胁迫他的韩氏族人,灭了韩巍、韩英掌管的北军,由宦官掌控了南军,从此便又崛起的威胁。
曾经梁敝子孤身面对韩巍,决定赌上一切夺回权力时,或许不会想到,他将把同样的局面,留给他唯一的儿子。
沈育有时猜测,或许皇帝为太子召集天下四师的目的就在于此。他希望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为太子尽可能收集一些足以支撑的力量。文臣固弱,也有脊梁,他们将献身成为维系王朝的车轨,为那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少年君王,争取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让牛禄与仇千里,成为他留在梁珩身边的一封投名状。
梁珩坐在庭前监工,看他的小院子被摆弄得面目全非,十分心痛。
“这棵树不行!不能挪!”
工人们要下锹铲走庭中原有的一棵树,给古榕树挪位置,被梁珩制止。
“这棵树都和我年纪一般大了,”梁珩告诉沈育,“听信州说,那是我出身那年,派来照顾我的宫女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