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夯实的官道通向城门,远远望去,城下排起长队,逐个等待检查。
两人将车停在远处观望。“怎么了?在查什么?”沈育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去看看。”丁蔻摘了斗笠,交给沈育戴上。
她到队伍前面,询问后归来,一个字没说,先做了个动作——压低斗笠草檐,遮住沈育面孔。
沈育:“……”
草檐挡去视线,丁蔻声音放得很轻,掩饰不住震惊:“弟弟,城外贴了告示,在抓你。”
这话听上去真如白日梦一般,令人一头雾水。沈育设想过很多情形——父亲失势、城中动乱、府衙瘫痪——唯独没想到自己头上。不,这本来也没有分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抓捕沈育也许正意味着沈矜出了事。
“快离开这里,”丁蔻表现得镇定,抓沈育的手却出了汗,“被官兵现就完了。”
沈育纹丝不动:“我爹可能……”
静了一会儿,丁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必须回城,”沈育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好像和外界隔了一层纱,精神在震惊与恍惚间飘移不定,“我一定得回去。”
丁蔻驾着马车排在队伍里,缓缓挪向城门。墙上贴着一张人像,画得十分肖似。
“车里什么人?”
“没有人,是空车。”
“你的脸,抬起来看看。”
“官爷,我是女人。”
“回城怎么驾一辆空车?”
“走亲戚呢,我住在濯井坊,巷子最里边的小院子就是。”
城内气氛不同寻常。所有人低头走路,不闻声息。马车轱辘滚过街面,成为唯一的响动,异类一般拐进濯井坊。
长时间没有打扫,风雨摧毁了原本整洁的院落。丁蔻跳下马车,帘子卷起,车厢里果然是空的。车轴之下,木轮缝隙里钻出来一人,竟然是蝙蝠似的一路倒挂进了城。
“接下来怎么办?”丁蔻忧心忡忡,“去找你爹?还是先联系上小晏他们?”
沈育摇摇头,示意丁蔻附耳去听。隔壁院落没有一丝生息,平时晏然母亲独自在家,时不时会因病情咳嗽,或者有家务的动静。
他准备先去书院看看,并且有种不好的预感。
丁蔻想了想,转身回屋去,拿来一把巴掌大小的匕。
“从前一个人住,家里总得准备些防身的,”丁蔻将匕递给他,“你拿去用。万事小心。”
沈育抽出刀刃,仍然寒光逼人,锋面上映出城池上空无法直视的酷日,映出他的脸,他对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一生之中大概难有这样严肃的时候。
匕冰凉地贴怀中。沈育在腹壁之中清醒过来。此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然死去,被人埋进墙中,下次挖出来就剩一具白骨。
崔季很快来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最近单官的搜捕行动大大放缓,抓了这么久没抓到,他也不好总是全城戒严。
“放你出来透透风,老弟。”崔季开玩笑。
破墙的一瞬,强光照进来,沈育听见满架子的书都在唉声叹气。
外面的空气没有灰尘,没有霉的墨水味,是鲜的。
崔季带他往西园去,园中立着一块雕绘书院情形的影壁,影壁下站着一人,背影挺拔如松,头扎进布巾里,负手在背,腰畔一把悬剑。
听得声响,那人转过头来,年纪不大,神色十足冷淡,眼神羽毛似的没有重量,落在人身上,好像谁也没看。
是个老熟人了,沈育没料到会在崔家见到他。
“度师父。”
那人将沈育看两眼,说不好是什么语气:“真惨。”
沈育说:“是很惨,好歹还活着,穆哥就没我这么走运了。”
度师父佩的剑正是穆济河的重剑,沈育上一次见到,还是他仗剑劫狱,被早有准备的官兵包围拿下。那时沈育冒名顶了一个狱卒,混在其中,听得众人簇拥的单侯慢条斯理说,以为能抓到沈育,没想到只是个无名小卒。
那剑应当是被单官收缴去了,不知度师父怎么能拿到。
“你的剑也在我手里,”度师父说,“剑在人在,剑失人亡。现在你的剑是我的了。”
二协剑则是被沈育留在家中,想来是抄家时被缴没。度师父艺高人胆大,或许是从单官库房里偷出来,也未可知。
“坐下来聊吧。”崔季引二人到偏房去,关起门来,拿出一张绢帛。
上面是晏然的字迹,沈育一眼就能认出,题为“明达上听书”,全文洋洋洒洒写下为沈矜鸣冤的论据。这还是沈育第一次详细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沈矜抢在圣旨下达前斩了单光义,彻底激怒了单官。单侯一番指鹿为马,偏说圣旨早就抵达汝阳,是沈矜扣下使者不宣,忤逆上意。
两家各执一词,端看皇帝更信任谁。从结果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沈矜免官下狱后,书院学生们写下申冤书,集体请愿,绢帛后密密麻麻的落款与手印。沈育认识的,不熟悉的,全在上面。尤其陈恢这个爱出风头的,大写得龙飞凤舞,生怕别人看不见。
崔季说:“单狗抓捕请愿书上的学生,宋均躲到我家,才免去牢狱之灾。”
沈育不知道此事,没说话。
崔季说:“他说,沈师教育他士之慷慨坦荡,如今大难临头,才知自己是师门里最没骨气的一个。自觉没有颜面去见老师,大哭一场,行刑那天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