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此处并无外人,将其归为小孩子的顽话,可不只是贾敏大度不与贾宝玉计较,也能将贾宝玉说要为黛玉取字的伤害降到最小。
贾母面上笑着,心里却在叹息,宝玉一日得罪了他姑妈两次,往后想修复关系,又更难了一步。
不得不应付贾宝玉,黛玉心里本就不快,这会子她又不好越过长辈说话,只能低头不语。她想这个表哥才与自己说了两句话,就给自己这么大一个难堪,外祖母又护着他,往后再随母亲过来时,可一定要避着他。
她们母女都愿意给老太太面子,却有一个人不想。
乔安面上扬起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向贾宝玉道:“二表哥不愧比我读的书多,张口就要给别人取字,我先生却没教过我这个,敢问是哪位高师教你的,我也想去请教他呢!”
他的声音带着稚气,表情也无辜可爱,说出来的话却言辞犀利,就差指着贾宝玉的鼻子骂,谁教你的礼数?被狗吃了吗?
贾宝玉并非全然不知礼数,他只是太想亲近黛玉了,听了乔安的话,他意识到自己莽撞,唐突了林家妹妹,登时羞得脸通红,也不敢看人,一头埋进贾母怀中。
贾家姑娘们都垂首不敢多话,毕竟他们家除了老爷,谁敢得罪宝玉呢?林家这个表弟可真厉害。
王夫人也不顾屋里人多,剜了乔安一眼,搂住贾宝玉的贾母脸色也难看起来,她们可看不得自家心肝受人欺负。
乔安还要再说,苏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黛玉扯了扯乔安的袖子,将他剩下的话给堵了回去,这才让他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贾敏也没料到乔安会说出这个话来,可她清楚乔安这是给黛玉出气呢,虽心里痛快,但他们到底是客人,贾宝玉又是贾母的宝贝疙瘩,唯恐她出言责难,忙看一眼乔安,佯做生气道:“安儿,你才几岁,书没读过两本,谁家先生也不这么教,快别说了,人家要笑话咱们。”她又转头向贾母笑道,“母亲你瞧,这孩子才几岁呀,天真烂漫童言无忌的,您可别同他计较。”
方才贾宝玉都能是小孩子,要说起年纪来,除了惜春,满屋子就乔安最小,说句不懂事并不为过。
贾母见女儿向着外人却不向着自家侄儿,难免不悦,但一转眼又见黛玉正垂首不语,想到是宝玉先理亏,也就不忍心怪多年不见满心疼爱的女儿了。
还能怪谁呢?贾母并不看乔安一眼,但对他的印象已经直接跌落谷底了。
贾母抚着贾宝玉的背,听贾敏话里有话,可到底没舍得让贾宝玉给黛玉赔罪,只说起别的话来将前事岔开了。
贾敏便有些失望,但她多年与母亲不曾相见,心里正愧疚着自己多年未能尽孝,想着玉儿到底隔了一层,老太太偏心孙儿也正常,暂且将话咽下去了,往后她们母女单独见时再细说罢。
王夫人却觉得自己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老太太反向着她女儿,本就多年怨恨贾敏,如今更是满腔怒火,只等一个口子发作了。
一时,王熙凤来回贾母,外头给贾敏接风的宴席已经备好,请老太太、姑妈、太太们入席。
贾敏等因是客人,便依次挨着贾母坐下,王夫人邢夫人陪坐,贾宝玉和三位姑娘座次更往后,李纨王熙凤在旁伺候。
寂然饭毕,丫鬟们捧过茶杯漱盂,漱了口,又捧上茶来,林家一向不在饭后吃茶,是以贾敏只是接过茶杯并不饮,苏梅亦是如此,黛玉和乔安有一向的习惯,正想是不是要客随主便改了,见母亲们如此,自然跟着她们行事。
不过寻常小事罢了,贾母只垂眸吃了茶,并不说话,其余人本该也是如此,奈何王夫人忽然向贾敏问道:“这茶可是不合妹妹的胃口?妹妹爱什么茶,只管吩咐丫鬟们。”
贾敏暗暗叹口气,自己尚在闺阁时,二嫂子瞧着自己的眼神就总带着别扭和不满,只是从未宣之于口,到底无事,她不好因自己闹得家里不安宁,一向只当不知道。
没想到多年不见,二嫂子这份没来由的不满不只没有消解,反而愈演愈烈,方才她儿子为难自己女儿,这会儿她又来为难自己,倒是母子同心。
谁没看到贾敏没有吃茶,但她是这个家里的姑奶奶,贾母又未曾说话,她们也只管跟着老太太装睁眼瞎就是了,偏王夫人非得说出来,满屋子人不会认为她真是好心办坏事,只会以为她是纯心寻贾敏的不是。
贾敏淡淡道:“茶自然极好,我还想着请嫂子给我包上一罐拿回家去细品呢,只是多年不见,嫂子许是忘了,我身上不好,不能吃了饭就喝茶,不宜养身子。”
这话既给了王夫人面子,又拂了王夫人面子,她不是个聪明人,一时间也想不出话来回贾敏。
贾母暗暗摇头,接话道:“是呀,你嫂子忙,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记不清原是寻常事,凤丫头……”她抬抬手,“将这个茶叶拿两罐子给你姑妈。”
贾敏笑道:“多谢母亲。”
贾母不想看自己这个不中用的二儿媳妇犯蠢了,起身道:“你们去罢,我们好自在些说话儿。”
贾敏扶着贾母到里间坐下,王夫人等皆退下,贾母想与女儿说些知心话,碍于苏梅母子在场,又不好开口,只能随意说些家常话,至金乌即将西沉时,贾敏便起身告辞。
今日虽有些不愉快,但到了要分别时,贾敏也忘了旁的,只有多年不见母亲的伤心和想念。
“改日我再来陪母亲说话。”贾敏拉着母亲的手,眼圈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