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哗然下照,将道路旁的树影拉得很长,他们穿行其中,有一闪一闪、梦一般荒唐的转景。
袁溪小声的抽泣像一根芒刺扎进黎风闲心里。雨滴以每秒一百四十米的度坠落。那么眼泪呢?
在他迷茫又瘀滞的十岁生日,他无心偷听到林振山和袁溪的对话。他记得那是个晚上,和所有人一生中经历的,极其渺小而短暂的夜晚没什么不同。
一扇不隔音的木门,他知晓了一个属于十六岁、少女黎音的故事。
黎音原本是京城黎氏,也就是瑞溪集团家的千金,母亲黎正兮和闲庭的创始人结为连理后生下的她,也许是受到父亲影响,黎音从小就喜欢唱戏,且天赋远高于常人,到了十六岁,家里准备送黎音出国念书,却被她拒绝了。祖父祖母为此大动肝火,原本就不受黎家待见、门不当户不对的父亲也因此被迁怒。黎音有一把好嗓子,更有一身动人的傲骨,她为了专注学唱戏,放弃将来升读名校的机会,也正是如此,黎家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家门,认为家里有一位戏子已经够可笑了,再来一位,那是让她们家族蒙羞。
于是十六岁的黎音独自去到了闲庭。一个几乎运作不下去的剧团。
想要筹资金、拉赞助,黎音跟着父亲到不同地方演出。都不是剧场,只是个有棚子的地方,夏季没空调,冬日没暖气,从淋漓的汗水到严寒中吐出白雾,半年时间,父女二人几乎跑遍了整个c国。颠沛流离的行程日复一日,她年迈的父亲很快就吃不消,不久后便在异乡的医院病逝。
此后,闲庭就成了黎音的闲庭。
处理好父亲后事,黎音在一个聚会上第一次听到了吴先秋的名字。一位前辈说这个人喜欢听曲儿,前不久刚投资了个小剧团。可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是黎音能接触到的人呢?她不知道吴先秋的电话,不知道吴先秋任何的联系方式,只凭着这个名字,她在一年之中最冷的那个夜晚,冒着大雪等在锦禾楼下。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在雪夜不顾危险,孤身拦下一辆黑色商务车。
她对吴先秋说,她是闲庭的黎音,她想要锦禾的赞助。话没说完,她听见司机轻藐地笑了。
吴先秋当然不同司机,他有良好的教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黎音,吴先秋说,商务上的洽谈,需要和他的秘书预约时间。
雪真的太大了,大到要压垮一个女孩,但黎音感不到冷,她几乎要哭,像雨水忍住落地的一瞬,她忍住了那滴泪。
之后吴先秋还是把黎音送回了闲庭。
再之后便是很俗套的情节,黎音邀请吴先秋到闲庭看她们排的戏。
朱钗凤冠,绮罗粉黛,唱的是长生殿,吴先秋一个人坐在台下,出生那样高贵的人,博闻又多识,去过最好的戏班,听过最隆重的大戏,却还是被她们这小小的堂会戏惊艳得说不出话。顺理成章的,吴先秋答应给他们投资,并且重点栽培黎音,带着她出国比赛、又参加了数不清的业内聚会。
黎音也因此认识了吴先秋的家人,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少爷作派,贵族子弟。有一天黎音照常到锦禾等吴先秋,不料想遇到刚从会议室出来的吴弘锡,他是吴先秋的哥哥,看黎音只身坐在会客室,他便请黎音到楼上的休息室休息。黎音起初是拒绝,是吴弘锡一再邀请,她才不得不应承
那是锦禾的当家之一,她开罪不起。
吴弘锡的助理给她泡了一杯茶,喝下后,黎音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她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全身被清洗过,吴弘锡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坐在她的床边抽烟,见她醒了,他手夹着烟摸上黎音的脸,似是兴起地问,你成年了没?
报警。黎音打电话报警了。讯问她的警察要她仔细阐述自己是如何被侵犯、用了什么姿势、时长多久、有几个人、谁先谁后,黎音说她不记得了。警方又派人带她去指定医院验伤采集体|液,检查身体,可最后出具的诊断书只能证明她有生过性行为,却无法判断是否为强迫。
走出医院,黎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等林振山和袁溪觉察出黎音的不对,已经是几个月后,黎音的RTs*症状逐一显明,冷漠、呆滞、行动迟缓。她断断续续回忆起那些人说的话,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情态,他们说,你尽管去报警,你尽管让警察来抓我。
金钱、权力、人脉,吴弘锡将他们之间生过的事情歪曲成一场双方自愿的交易。至于那些强|暴指控,则被他混淆为黎音事后反悔,想对他进行勒索,故意污蔑他的。
袁溪带情感麻木的黎音到医院就诊,医生确认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以及,四个月的身孕。个人体质不同,孕期的黎音肚子并不明显。
问了好久,黎音才愿意将这件事告诉林振山和袁溪二人。可她不愿意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无论夫妇二人如何劝说,她都不同意。也许那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只要当事人不同意,他们也无权叱责什么。
头几年,黎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孩子,仿佛他合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好景不长。黎风闲在成长过程中,长得越来越像黎音,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嘴巴呢?嘴巴像吗?黎音细细地看。好像有点不太像呢。
灵魂上的压舱石就这么被打翻了,她被重浪狠狠击沉在了深渊。看着黎风闲的面容,黎音想起那句话,孩子是天使,是最天真、最无邪的存在。是这样吗?她问自己。
如果是,她们又缘何会在这个孩子的面孔上,看见恶魔的基因。原来最亲爱的,也是最致命的。
离开天虹,黎风闲回到闲庭的地下室。离家,再返家,似乎是生物的本能。地下室曾经有很多植物,天气好时,黎音会给它们浇水,饱满的露水在叶片上试图滴落,在他有拥有记事能力时,黎音时常抱他来这里,是个没有日光的秘密花园,黎音告诉他,叶子是植物的主要器官,它负责将阳光和二氧化碳转化为生长所需的能量。所以它很重要。叶子很重要。
如今再看,哪有什么盆栽植物。四周被漆上新的水泥,伸手去摸,仍能摸到磨损和龟裂的痕迹,当初的美好再也不见。
有人说,死亡是对死的终结。
十岁的黎风闲暂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想说,妈妈你看,就算没有人保护我,我还是会边笑边哭地长大。他坐到地上,窗门紧闭,夏天的风吹不进来,却有一只手沉默地推了推他,于是时间哗一下向前跑去,像一条不能逆流的河。
光影明明暗暗,无风无声的地下室幻变成整洁清净的居住房,沙、柜台、电视机、能环视海景的落地窗,浅浅一片月光洒在地毯上,走出露台,黎风闲给架子上的绿植施肥,屋内的电视机放着音乐节目,突然,他听见了叶筝的歌。脱下手套看天,天上星光熠熠,他用手机拍下这一幕,没有犹豫,按下送键,分享出去。
黎风闲:今晚看见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