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东都修缮坊,郑春陪着一个小小男孩最后看了眼街边已经停业的酒坊,领着他回了自己家。
酒坊原来的卖酒女年前得了病,本来以为只是普通风寒并不妨事,怎知病情拖了几日总也不见好后,竟一路急转直下,卖酒女没有撑住几个月,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幼子,临终前无人所托,只能托付给了常来酒坊买酒的工匠郑春。卖酒女想着郑春好歹是个手艺人,自己的孩子跟着他学点手艺,日后总不会饿着。
郑春自己一个人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又多了个孩子,要不是看那卖酒女将家底都给了他,他断不敢接下这档子事。
男孩今年大约五岁,郑春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买酒时,看见他低着头坐在酒坊铺子深处的样子。印象中,是个十分安静的孩子,也没有别的玩伴。
“你阿娘喊你叫小五?”郑春将男孩的行李草草地收到箱笼中,一边问道,他到现在还不知这男孩叫什么名字。
“我是初五生的。”男孩答道。
“姓什么?叫什么?”
“阿娘喊我小五。”
“不是,”郑春觉得和这男孩交流有些困难,“我是问你姓甚名谁?好比我——我姓郑,单名春,郑春。你呢?”
男孩低头想了想,随即摇头道:“没有姓名,叫小五。”
郑春惊了,哪有不给自己孩儿取名的父母:“你阿耶呢?”
“没有阿耶,娘说她一个人生的我。”男孩答道。
郑春简直要笑出来了,不过死者为大,他也不敢造次。
“那你随我姓郑吧,别人问你,就说你叫郑五。”郑春大方地将自己的姓氏给了这个男孩,心想虽然不顶用,但好歹是个徒弟不是?
小男孩点点头,眼睛亮亮的,似乎对这个名字还算满意。
他们本来过着正常的师徒日子,郑春趁着师父的名头使唤小五,自己做工时就让小五在一旁看着,小五也十分乖巧,只是看着,不问也不说要学。郑春还有些失落,想着莫非小五对这些手艺根本毫无兴趣,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无。还是说,小五根本看不上自己的手艺?自己虽然不算名匠,但在街里坊间还算小有名气,小五应该知足。离了他,小五独自一人在东都,可是活不下去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未过多久,郑春就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关乎他存亡的危机——他的手旧伤复,怕是要废了。
郑春曾经为东都一个寡妇修过马车,不巧踩在了刀氏作坊的地界上,被刀氏的人以在刀氏地盘上擅自接活为由,狠狠地修理了一顿,伤了他的手。许是那时医治修养不当,现在旧伤复,郑春的手抖得厉害,再也拿不起任何工具。对于一位工匠来说,这是致命的。
郑春日日借酒消愁,看着自己战抖的手将酒杯中的酒液都洒了出来,每日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想着自己除了做工匠,又还能做些什么。
在又一次醉倒在自家床边后,郑春恍惚间听见耳边有人问他:“你舍不得你的手臂吗?”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没了手,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能怎样去养一个孩子?
郑春迷迷蒙蒙睁开醉眼,他努力才让自己看清眼前那张稚嫩的面庞,苦笑一下道:“手废了,我会找个人家,将你托付过去,日后你去跟别人过吧。”
再次沉睡前,郑春仿佛听见那孩子说道:“我不去。”
郑春这一睡,就睡了两三日,醒来时,他手上缠了一些布条,郑春觉得奇怪,将那些布条扯开,就见自己手臂上赫然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上还能看到缝合的细细绳线以及带血的皮肉,顿时将他惊得大喊一声。
小五这时候端着碗汤药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醒了。”
郑春吓得不行,指着自己的手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五道:“我帮你修了骨头,以后你的手就不会废了。”他说得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明白郑春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你……”郑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都是你做的?”
小五点点头:“你会好的,来,喝药吧。”
郑春气得一把将药碗掀翻,浓稠的药汁撒了小五一身:“谁让你这样做的!”
小五道:“你啊,你说你舍不得这条手臂。”
郑春只觉得自己要给活活气死了,抬手就向小五扇去,然而他忽然愣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抬起的那条手臂,上面那条丑陋的疤痕如同一条千足蜈蚣,但是他能感觉到些许不一样了。郑春迟疑地动了动手指,可以自如合握,不在抖动了!
“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小五也见到郑春手臂的情况,他淡淡说道,“我再去给你煎碗药。”
郑春看着小五离开的背影,一时十分难以将他与自己手臂上那条丑陋的疤痕联想到一起。他还那么小,这怎么可能是他做的,也许是别人,一定还有别人!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打消掉了,只因几日后小五熟练地为郑春的伤口拆了线:“恢复得不错。”
郑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