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珑忧心忡忡地从屋里走出,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即使已经成了站在整个巴城最后的女人,明月霜也还是没什么排场,依旧住在高五娘置办的那处宅子里,甚至连住处都没变。
这样一个人,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林姐姐,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林珑心头一惊,连忙回身,勉强扯出笑脸,转头一看,便见朱淑真正亭亭地立在自己身侧,笑着朝她看来。
“没有的是。”林珑连忙否认。她走到朱淑真身边,心下忽然一动,想了想,才笑着道,“只是下头的人不消停,连带着我也为难,许多话又不好当着主公的面说出来,着实是……”
“姐姐是为了什么为难?”朱淑真果然如她想的那样,十分热心地问道,“若是方便,可以说出来一起参详,万一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呢?”
林珑本来就是为了试探一下明月霜的想法,同时找个传话的人,所以立刻附和道,“若是淑真不嫌麻烦,我当然是一万个愿意。”
她挽着朱淑真的手臂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林珑本来是想请朱淑真去外面的酒楼里,坐下来详谈,但朱淑真却带着她,在这栋宅子里找了个地方僻静、风景清幽的地方,还顺路从厨房要了几样点心,一壶清酒。
吃吃喝喝,等气氛到位了之后,林珑才开口,说出自己的为难之事。
朱淑真听到一半,就笑道,“姐姐怎么也糊涂了?主公金口玉言,她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绝不会空口哄你的。既然说了不动,就一定是不会动的,这一点可以放心。”
“这我自然相信主公的信誉。”林珑说,“只是我自己心里……”她在这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面上的神情有些茫然,片刻才说,“总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主公真正想要的。”
朱淑真笑了起来,“姐姐玲珑心窍,所虑当然也有道理。”
“好妹妹。”林珑苦笑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所以我这心里呀,七上八下的,总不敢落下去,还请妹妹教我。”
朱淑真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自然,姐姐开了这个口,我又岂能推辞?咱们慢慢说。”
林珑这才松开她,坐了回去,主动为朱淑真斟了一杯酒。
“这样说吧。”朱淑真想了一回,才慢慢开口,“我们方县种出来的菜,姐姐也是见过的,无论吃口还是产量,皆胜过本地的蔬菜太多。想来再过几年,不独我们西州,就是其他地方,也要风行开了。”
林珑跟着点头,“是这么个理。”
这样好的作物,即使官府不去推广,也有的是人想种。
“那姐姐有没有想过,主公既然能拿出高产的蔬菜,说不定也能拿出其他的作物。”
林珑不由抿住了唇,心里觉得这个答案根本不需要怀疑。一两样蔬菜,就已经足够明月霜做到如今这般,若是还有更多的,又当如何?
朱淑真接着道,“有了高产的种子,同样多的地,种出来的粮食就能多养活一些人,况且我们还能开垦新地。所以,主公说她不在意你们手中的地,这话不假。不过……”她抬起眼,直视着林珑,“姐姐有没有想过,到时候,佃地主家的地是交租,种主公的地也是交租,佃农们会怎么选?”
林珑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面色不由一白。
她知道,明月霜是一视同仁地给所有人分地的,而且收的租子只有两成,也不收旁的苛捐杂费,若是要他们去劳役,是另给钱管饭的。而地主们呢?只收三成租子都算是大善人了,杂役同样不可避免。
原本佃农们愿意依附地主,一部分是因为世道越来越乱,苛捐杂税和各项摊派太多太贵,根本交不起,一部分则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土地,不得不租种。
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一旦佃农们全部都跑了,就算手里捏着几千顷的土地,也不过是荒地,难道他们还能自己去耕种不成?
所以,明月霜确实不打算收回他们的土地,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但是,若有人以为这样便可高枕无忧,那她很快就会彻底被抛下,再也跟不上明月霜的脚步。
除非他们也把租子降到跟明月霜一样,甚至更低。
那样一来,明月霜确实是没必要对他们做什么了,但他们也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硬气。
况且,明月霜可不只是让他们种地,还修房子,建学校,造福后人。她是主公,有一地的财政支撑,才敢这么做,旁人谁能跟她比?
林珑深吸一口气,看了朱淑真好几眼,终究也没将那句“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问出来。
明月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而朱淑真愿意陪自己做在这里喝酒,将其中的道理细细说来,已经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又岂能奢求更多?
但是,要林珑一下子放弃自己的阶层和身份,全盘接受明月霜的要求,她又无法那么干脆。
说到底,她只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刚好明月霜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而她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不甘心被困在金堆玉砌的牢笼里等死,所以握住了这只手。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彻底颠覆原本的那种生活。毕竟,她虽然有种种不如意,但是确实过得比大多数的人都好,在那座塔里属于中上层,自然很难像一无所有的流民那样,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可现在,似乎由不得她了。
当然林珑也可以负隅顽抗,就是不接受,但这有什么用?顶多是明月霜再将巴城清理一遍罢了,举手之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