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侍者一伸手,又拦住了他们,“秦掌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是专门拦着您,这告示上还说了,没登记来参会的,从今天六月二十八起,不得再随意入内,除非定咱们钥山园中的客房并交观看红票钱才行。”
再折腾两回,秦书生的性子怕是也要忍不住了,他叹气连连,问了钥山园的宿资,居然要一两黄金一晚,秦书生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心里有些虚,他自己都住不起钥山园,华成峰当然也住不起,这下好,成峰气得扭头便要出去,再不走恐怕就要砸场子了。
身后凤灵岳一步抢上前来,“老丈您收好!”凤灵岳递到了那老侍者手上一大块金锭子,“就要钥山园,三间!”凤小姐花起钱来,真是风姿迷人。
几人就要进去,又出了个幺蛾子。
闻善在身后一把拉住了成峰,眼里倔强闪烁,“华大哥,我想登记在半月庄名下!”
成峰一愣,本还想着,今天回去好好商量下,便叫闻善入了他的门,请柬又有秦大哥帮着解决,这不就好事成了吗,名正言顺。没想到闻善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本还有些不爽利,但他看着闻善,两眼里泪水已经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珠子挂在睫毛上,成峰忙温言问他,“闻善,你怎么了?”
闻善再也兜不住那些泪水,吧嗒吧嗒掉在衣衫上,“掌门人大会,天下英雄云集,半月庄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半月庄倒了,在江湖上没有名分了,我知道我不是任何参会掌门人的对手,但我想让他们看见,半月庄的名字还挂在这上面!哪怕剩一人,半月庄也还在!”
成峰默默点头称是,他很能理解闻善的感受,从此后,半月庄在江湖上可能真的就没了,全当做最后的告别。
闻善也没有请柬,但他在侍者那里报了名字,侍者竟没有为难他,还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看他,那名牌上写的是,十八号,半月庄,齐共瑞。闻善端着那名牌,看着齐共瑞三个字,更是止不住的泪如雨下。
众人进园安顿,钥山园里三间房,凤灵岳一间,成峰一间,弦月和闻善俩人住一间。入夜吃过晚饭,红岫园里彩灯骤亮,照得整个园子如同白昼,红袖楼里更是人声鼎沸,隐隐传来丝竹之响。
夏日来临,屋子里很气闷,外面倒是凉爽,夏弦月抱着归云弓走出房门乘凉,谁知还没走上十步,施即休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无垠?你是无垠吗?”
夏弦月满脸惊慌,慌忙甩开,“你说的是谁?我根本不认识!我是夏弦月!”这一句,其实已经暴露了,说明他认识施即休。
施即休没反应过来,还是不依不饶,半仰着头盯着弦月的双眼,“你一定是无垠,我看错不了,我知道你姐姐红参在哪里,你告诉我,你若是无垠,我带你去见她!”即休似是有些癫狂。
听到施即休叫红参的名,弦月心里一颤,但也来不及细想,多想一分,就会被施即休制在墙角,夏弦月拔腿就跑,却被施即休轻易捉住,弦月突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咬着牙,“告诉你,别再靠近我,我说我不是我就不是!你再纠缠也没用!”
施即休还是不放,弦月挣也挣不脱,打也打不过,心一横,两眼瞪得灯笼一样大,死死地瞪着施即休,“你想让我死给你看吗?”
施即休松了手,楞在原地,他知道了,这就是王无垠,还是那么倔强。
但他不想与施即休相认,撒腿就跑,可施即休岂是那么容易甩掉的。弦月觉得自己已经跑出施即休的视线范围了,刚想喘口气,嗖的一声,施即休又落在了身边。
当时凤灵岳正在房间休息,听得外面弦月一声大叫,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危险,跳起身如一只轻巧的鸟儿般飞了出来,见夏弦月在被什么东西追赶,抱着他的长弓左右逃窜,一抬头见了凤灵岳,便赶紧往凤灵岳身后躲,双眼怯怯。
凤灵岳只觉得一阵妖风扑面而来,完全看不清来的是什么,挥出双掌,惶恐迎战,那妖风却在要扑到她脸上时硬生生停住了,适才千军万马包围般烈烈风响,刹那之间静了下来,仿佛红袖楼里的歌声都止息了,她这才看出竟是一个人,如狂风一场的施即休。
疾行中骤然止住,费了施即休不少力气,憋得满脸通红,见自己吓着了对面这姑娘,匀了下气息,弯腰道歉,然后嗖的一声,又没影了。
凤灵岳心里道,施偌哥哥这几年,这功夫是练到什么地步了?
两人在夏弦月门口的亭子里坐了下来,各自安神,凤灵岳问,为何那怪大哥要追你?
弦月道,“我饭后觉得气闷,出来走走,他突然冒出来抓住我,问我是不是王无垠。”
凤灵岳笑,“你出来走走,还抱着弓啊?”
弦月低头羞赧一笑,“怕丢。”
凤灵岳问,“然后如何?”
弦月将事情讲了一遍,凤灵岳抬眼盯着他,“那你到底是他说的王无垠还是我认识的夏弦月?”
弦月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姐,我再给你讲一段往事吧。”
从前他叫王无垠,姐姐王红参,两人生养在书香门第,姐弟相亲,父母和睦,读书识礼长到他六岁。
六岁的时候他并不懂,父亲受上司欺压,想反抗举报,上司勾结汴京的大官,大官又派人暗杀了他的父母家人,都是后来王红参告诉他的。
他只记得有一天晚上,半夜醒来想撒尿,喊了半天,没一个人应答,他就自己赤着脚下了地,推开一点点门缝,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个小人儿,他的家那时候已经快要被火烧光了,漫天火光血光,贯耳呼叫哀求,满眼断肢碎肉,他的父母就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他想扑过去唤醒父母,可是他的脚动不了,像被黏在了地上。
一个持刀大汉,看见了趴在门缝里的小娃,龇着牙扑了过来。小童不知生死为何物,只是彻骨恐惧,他闭紧了双眼,那刀几乎已经贴着他的鼻子了,忽然间一人飞了过来,像只大鹏鸟,从空中俯冲下来,抓住他的后脖领拎着飞走了,躲过了那一刀。
他这才看见那人另外一只手里,抓着和他一样吓破了胆的姐姐。
救了他们的人,便是施即休,施即休把他们安顿在远郊的一个小院子里,给他们准备了吃食衣物。
施即休偶尔来看看,给他们添补些日用品,还给他们带了书,让他们继续读,又教他们功夫,姐姐红参学得很认真很刻苦,但无垠还小,生活环境的巨变虽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是他没法一下子脱了孩童心性,总是偷懒耍赖,没学到什么像样的功夫。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他九岁那年,施即休突然来得多勤了。以往总是来了一会就得离开,永远是行色匆匆的样子,那一年开始,施即休仿佛闲了下来,一次能在院子里住上三五天,盯姐弟俩的功课和功夫也更加认真起来,一招一式的教他们演练。
施即休对他们很是宽和有耐心,从来不急也不恼,也舍不得对他们太严厉,把他们当成自家的弟妹,他实在不学,也没办法。
转眼到了他十二岁那年,姐姐那年十六,他现姐姐有了些变化,每每施即休要来的时候,姐姐便开始梳妆打扮,他心里却有些别别扭扭的。姐姐还开始仔细琢磨一些施即休爱吃的东西给他做饭,但施即休好像对姐姐和那些食物都没什么兴趣。
施即休不来的时候,姐姐有时自己躲在屋里默默哭泣,甚至狂,有时候她折磨自己,呜咽大喊,用刀割伤自己的手臂,他过去安慰姐姐,姐姐便大骂着让他走开,直等到施即休要来的时候,姐姐才会好起来一段时日。
怎奈经过多番暗示,施即休仿佛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有一次姐姐送施即休走的时候,他偷偷跟过去,看见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施即休,但是过了一会,施即休又把她推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姐姐坐在地上哭了大半宿。
施即休很久都没来,姐姐平静了一段时间,后来忍不住又给施即休写了信叫他来。姐姐像往常一样给施即休做饭,那次的饭倒是很合施即休的口味,姐姐和施即休两人坐在桌边上,不让王无垠来吃,他就躲在一根柱子后看着。施即休端着碗,边吃边说,红参,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给你。
那天施即休吃饭的样子好像有些壮烈,等施即休吃完,姐姐也拿起碗开始吃,施即休却又不让她吃,一把打翻了姐姐手里的饭碗,这时候施即休嘴角开始往出流黑血,一大口一大口的。施即休问姐姐,“你是不是看见了,你当年是不是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