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她才低声道:“起来吧。”
那男人利落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近半步,他生的虎背熊腰,不怒自威,如今的模样却拘谨恭顺的像是见了古板先生的顽皮孩童,颇有种大狗熊绣花的滑稽感:“大小姐要前来,如何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派人前去迎接。”
“我不说你便不知道吗,”季青雀神色淡淡,“崔云没有告诉你吗。”
那男人局促地搓了搓手,尴尬一笑:“云管事打过招呼,说大小姐您想散散心,让我们这群大老粗只在城里迎接就是,别打扰您一路上的雅兴,只是我想着大小姐您远道前来,不去迎接到底太没有礼数了,便派出一队人马在城外十里外相候,也好保护大小姐你的安全……本想着偷偷行事,不叫您知晓的。”
季青雀点了点头,开口说起另一件事:“来的路上有一户刘家村,派人去查,村长的院子里,后山上,可曾埋着尸骨。”
男人道:“不必大小姐吩咐,我们远远看见大小姐夜间奔去,便知有异,已经派人将那村落围住。”
“还有,”季青雀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独眼男人,道,“这位先生救我危难,我许诺以千金酬之。”
“如此义士!”男人一听果然如此,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抱拳对衣衫褴褛的独眼男人道,“多谢壮士拔刀相助!千……自当千金酬之,请壮士随我来!”
他本想说救了他家大小姐岂止值当千金,但是话到嘴边,忽然想到他怎么能反驳大小姐的话,大小姐说天是红的那都是对的,于是立刻硬生生地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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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去,那男人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满眼茫然无措,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小姐居然不肯进城,她一天一夜,奔赴这样远,居然真的只是想在城外看一眼吗?
周围进城的人都不约而同绕开他们一行人,一面飞快地偷偷地打量着她,有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伸出手指,好奇地指向她,被母亲慌乱地握住手,垂下头,连看也不敢看她便匆匆跑走。
独眼男人一动不动,那张刺着字的脸上表情凝重冷肃,一瞬间几乎看不出跟之前那个衣不蔽体的流浪汉是同一个人,仅剩的一只眼睛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立在人潮中心,毫无疑问是所有人的中心,哪怕在场所有人的命捆在一起,也远远抵不上她一根小指,哪怕放眼四海也未能有几个人比她更贵重,可是她看上去依然这样孤零零的,形只影单,兀自仰着头,好像她挥退下人护从,冒险独行,真的只是为了看一眼这平平无奇的城墙一样。
他一改之前的放诞口吻,慢条斯理地,又格外笃定地开口:“你有病。”
眠雨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怒气,小姐一片好心,这人怎么就是不知道好歹呢,这天底下怎么有人敢这么骂她们大小姐!
季青雀却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轻轻地说:“可能吧。”
有病。难愈。
第39章游侠
季青雀幼年时在一言堂读书,一言堂兼蓄百家,记载着许多亦真亦假的故事,她曾经从落尘的角落里翻出过一本长乐记事,讲的是她母亲的故乡,宛州的历史。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这本书。
书上说,宛地古时候有位君主,名讳不详,唤作长乐帝。
长乐帝性喜音律绘画,也喜脂粉钗裙,常常扮做女子与宫人玩乐,最喜长乐宴,以黄金叶为请柬,向百姓群臣出邀请,无论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倍受宠爱的妃嫔,还是路边行乞的乞丐,但凡是收到金叶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可以在长乐宴上平起而坐,欢饮狂歌。
南海的鲛鱼,东华山的茶鹿……世上的奇珍流水般摆上宴席,价值千金的青眉酒一缸一缸倒入池中,任凭取用,宴饮的人饮醉了便睡在溪水边,醒来又以手掬酒狂饮,数日才散去。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风流快意。
可是后来战火突起,所有曾经在长乐宴上与长乐帝狂歌共饮的人,都弃这位风流快意的君王而去,只有一个年老体弱的老学官找到了这位在后宫里瑟瑟抖的君王,他向这位惶恐不安的君主磕头行礼,说老臣无能,寻遍宫廷,只寻到一匹老马,还望陛下忍辱一时,快些离去。贼人凶悍,陛下千万保重。
然后他伏地哭着说,只是祖宗基业毁于今日,都是我等未能教导陛下走上正道的原因啊,我该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呢,非死不能谢天下啊。然后大哭着饮下浸透鸩羽的青眉酒,在长乐帝面前吐着血死去。
这位软弱无能的长乐帝最终却并没有逃离,他第一次穿上先祖传下来的盔甲,拿上布满尘埃的□□,跨上那匹骨瘦如柴的年迈战马,孤身一人朝成千上万的敌军冲去,一边挥舞□□一边怒吼,据说他的吼声让群山也为之战栗。
就连敌军也被镇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从山上冲下来的人,他们以为那是个疯子,骑着瘦马,孤身一人,穿着华美古老却毫无作用的盔甲,滑稽的就像要去唱戏,他如一道流星般越过最后一座山丘,终于要冲到敌军面前,他跳过了山丘,再也没有站起来。
那匹马太老了,沉重的盔甲压垮了它,它再也支撑不住了,长乐帝摔下马,摔断了脖子,在冲锋的最后一步死去。
他一辈子都像个笑话,临死的时候却像个孤勇的英雄,可是最后却在成千上万的敌军面前,这样滑稽可笑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