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可是我并不相信。”季青雀打断她,她手指冰凉,声音柔和,却不容违逆。
“太守刘柯绝非可信之人,他是个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卑鄙无耻至极,投降胡人以求官职才是他的做派,说他明察秋毫力查内奸,我绝不相信。”她的口吻这样镇定,坚定,就好像她真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样。
“你当年独自从乱军中杀出,为了报信奔波千里,一定吃尽苦头,落入刘柯手中,犹如落入虎口,只能任其摆布,他绝不会承担守备不力的责任,他那样的小人,自然会把一切罪名推在你们身上。”
“而你除了承担下来,还能怎么办呢。”
这些都是她的推测罢了,既不曾亲眼见过,也无任何证据,可是她却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坚决,眼睛直直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犹疑,像是直直看见他的内心。
“你担下这样的罪名,从不辩解,一半是因为无人信你,辩解也无用,一半也是是因为你责怪自己,你后悔那时候决策失误,没能看破埋伏,也后悔你去晚一步,城破人亡。”
“你一定很后悔,很痛苦,要是再快一步,要是再快一点,是不是他们就不用白死了。”
季青雀顿了顿,柔声道:“我曾酬你千金,你一分未留,全都托人寄了出去,我猜测,恐怕都寄给了当年死在包围里的同袍兄弟的家眷吧。”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轻轻地叹息着。
年少成名,堕入泥沼,饱受磨难,倍受屈辱,却依然不与俗世同流合污,对所学兵法成竹在胸,没有一刻忘记过年少志向,也没有一刻忘记过战死的同袍,白眼看人间,胸中热血依然沸腾如烈火。
哪怕是在上一辈子,胡兵入侵中原,大举南下肆虐,他也曾经组织起一支流民军,屡次痛击敌寇,奋勇抗敌,指挥不退,最后身中数箭,壮烈战死。
男儿到死,心如铁。
季青雀紧握着的,独眼男人的手,正在剧烈地抖,他垂着头,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布满伤痕的手背上。
季青雀缓缓松开手,转身走进室内,片刻后,珠帘响动,她捧出一只华光流转的匣子,从中取出一把造型古朴的刀。
她双手捧着刀,递给独眼男人。
“我曾经许诺先生黄金甲和白玉刀,黄金甲已赠,白玉刀在此,先生一生颠沛流离,不堕青云之志,正如白玉刀之意,饱经雕琢,不改锋利。”
独眼男人依然低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季青雀轻轻道:“先生要是愿意,大可将同袍家眷都接到盛京去,孩子也可以送进白鹿书院读书,去寻一个叫季明的人,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若是觉得盛京遥远,也可接来苇城,如今天下虽乱,可是只要有我季青雀在一天,我绝对不会让乱军打进苇城来。”
言辞轻柔,却掷地有声,金石可断。
“还有,”她柔声道,“我手中这只队伍,尚无姓名,若是先生愿意,也可以叫做赤狐军。我虽不才,也敬英雄,一切事宜,都可如先生所愿。”
第54章入冬
张秀才是个风流人物,生的好看,又爱拿那一把折扇,折扇展开,轻轻一摇,便有说不出的风度翩翩。
他年少时跟着崔玉娘陪嫁去盛京,十几年后又跟着崔玉娘的女儿回来宛州,岁月匆匆,四季流转,什么都物是人非,他却依然一派怡然自得,自顾自的风流倜傥。
在他心里,自己就该是个徜徉山水之间的隐士般的人物,闲时与三五孩童做戏言嬉闹,醒可揽明月,醒当卧白云,快哉如风,一生潇洒。
但是自从遇见季青雀后,他就总觉得自己好像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了。
季青雀毫无疑问是容颜绝世的美人,哪怕年纪尚轻,却已经美的足以令人心生敬意,她是诗文里所写的天生就站在云端上俯众生,一生足不沾尘的那种人,不言不语,却自有一种寒冰般的威严之色,犹如高堂之上黄钟大吕巍然奏响又像是山鬼于月下悄然而行,身后千妖百鬼匍匐不起,战战兢兢,恐惧至极。
不容冒犯,不容轻慢,不可撼动。
张秀才曾经觉得很有,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凶狠刚决的气势,竟像是满心都是愤愤不平,心里满腔愁怨一样。
他原先只是觉得有意思,可是真得了随季青雀回宛州的差使,他才痛心疾的意识到自己原先那逍遥快活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因为季青雀,真的太难伺候了!
话少,看不明白在想什么,一整天都难得出去走一步,但是真正想做什么,又谁都劝不住,甚至可以说她一旦下定了决心,那么一开始就没有留给任何人阻拦的空余,非常倔,一意孤行到让人简直想要吐血三升的地步。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尤其偏爱眠雨那个傻丫鬟确实很好理解,只有那个傻丫头遇见这么个神神叨叨的主子还能开开心心的,季青雀要是哪天要杀人,她绝对能二话不说就冲过来递刀子挖坑,还会问,大小姐,这刀够锋利吗,要不我让张秀才再找一把来?
张秀才一想到这个画面,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他又不是崔云那样至关重要的人物,何德何能得这位大小姐如此看重?
点名让他给她讲史,可是她真正在问的是那本薄薄的小书册子吗?她每日里问的最多的全是某某官员升降几何,某某州县灾情如何,什么乱七八糟都要问,问的他胆战心惊,有一天他卡壳答不上来,她也只是点点头,便不做声了,他还以为逃过一劫,第二天,她居然又把昨天的问题再原封不动地问一遍,神色淡淡,连语气都没有变一变,格外让人心虚气短,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