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道:“无需我,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在她的前世,心学在封建社会走向没落,清朝时都仍在闭关锁国和八股取士。一切进步的要素在超稳定系统中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磨、碾碎,纵有水花,也动摇不了大局。
她在努力改变这一点,她在不断积蓄力量,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契机。可是体系中人立足自己的利益,一次又一次做出了远超她设想的回应。上一次,她以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银大量流入,引起价格革命。然而,在欧洲引起轩然大波的价格革命却在大明没有引起波涛,因为大明的皇帝选择釜底抽薪,通过掌控新航线,大行官营产业,叫士族商贾一时不敢越雷池半步。大局已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一次,她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心学这一相对进步思想的理由。他的确无法拒绝,可他要求改造。他既要求获得发展带来的好处,又要保持永居水之上的安稳。
而她,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多么讽刺啊,她还记得历史书上专门用一章讲述明末思想家的理念。身为古人的黄宗羲,直斥君王为害民之贼,而身为现代人的李月池,却在想办法把心学改造成君权高于一切的学说。她甚至要亲自上手去改!这让她怎么能过得去?
她长久的沉默,也叫朱厚照齿冷。他已经记不清,他给过她多少次机会了。他很想大声地质问她,质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承诺,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我是官。”她的信誓旦旦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是连狗屁都不如。她只是更迂回,更会粉饰,就像她劝他抬高心学的地位一样,从头到位都是站在他的立场,看似在为他着想。可他一问就问出来了,她的骨子里从来都没有变过,她恨这个世界,恨他所治下的天下。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要是能逼好劝好,早就好了,又何必耽搁到今日。只有铁一般的事实,才能叫她认清一切。他会实现天下大治,他会打破她的偏见,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要让她少给他挖些坑!
他的瞳孔渐渐收缩,心也在收缩:“不说话,是不想做,还是做不到?”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只听他道:“那你可就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月池道:“收回货币发行权的办法,你也能撂开吗?”
朱厚照咬紧牙关:“……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能行?”
月池同样语中带刺:“当然,谁能比您还行呢,您大可明日就发行纸币,大明银钞,通行天下。”
朱厚照怒极反笑,他望向原野:“也好。优胜劣汰,是不变的真理。既然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那就让他们自行拼杀,最适合的自然能留到最后。”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仿佛已至白头。
“等等!”月池终于叫住了他。
她沉声道:“既然在这二者间,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么,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朱厚照的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只听她道:“听说过奢香夫人吗?”
朱厚照当然听说过,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杰。奢香夫人是贵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后,因儿子年幼,她暂摄宣慰使职,筑道路,设驿站,恩泽一方。然而,当时的都指挥马烨出于偏见,视奢香夫人为鬼方蛮女。当时贵州正值大旱,马烨却不顾惜民情,不仅大肆屠杀彝族百姓,还强迫奢香夫人交纳赋税。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说明情况,但马烨却借故将奢香夫人绑到贵阳,扒了她的衣衫,当众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闻讯义愤填膺,准备起兵作乱。可深明大义的奢香夫人却忍下这等奇耻大辱,一面安抚部下,一面辗转来京告状,并表示:“愿令子孙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爷对这位巾帼英雄颇为赞许,当即敕封她为顺德夫人,继续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时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广西狼兵被调遣至马六甲作战,时春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来自少数民族的女兵女将。她们骁勇善战,不输男儿。她们应该获得更多的机会。
“你帮了一个还不够,又来为另一个打算了。”朱厚照的心里在发寒,他以为李越会要求更多的权力,她有那样的筹码在手,却又开始做赔本的买卖……他宁愿看她冷冰冰交换利益,也不想看她这样为别人筹谋。她难道还没伤够心吗?
月池没有理会他的不忿:“这对你来说并不为难,不是吗?一来有祖宗先例;二来少数民族可没那么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来如今辈出的女将,也并没有辜负皇恩。”
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尖锐得可怕:“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原谅你了吗?如今已经开年了,方氏却仍没有音讯。她没有选择回来。也是,回来做什么呢?你能放弃她们一次,就能放弃她们第二次。她们和其他人的差别无非就是,她们要贵一些,一般不轻易拿出来交换,可并不等于不能交换。”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辞如刀去刺伤人,可今天她却在此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朱厚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脆弱,他开始趁胜追击:“当然,这在你看来,是权衡利弊后,对大家来说最好的选择,可她们不会这样觉得。人就是这样不知足。一直待人坏的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能叫众人感念不已。可一直待人好的人,只要做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也能叫大家心寒失望。现下,你就是那个让她们心寒失望的人了。”
月池哑声道:“别拿你的想法来揣测我们。”
朱厚照失笑:“那就拿你的想法去。如果你是方氏,在被豢养十六年后被撵出京,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却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发现把自己立为靶子的人居然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信任李越吗?你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吗?”
“你这样感情用事,只会让我看不起你。”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刻,剑锋相撞,火花四射,“你是觉得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所以更想来一点儿挑战吗?”
朱厚照摊手:“朕为什么不能感情用事,朕就是不想答应,朕宁愿来挑战,也不想不顺心。”
月池道:“够了!”她的声音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朱厚照愣了片刻方讥诮道:“你就这么怕原形毕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