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眼波流动,低声细语:“素馨花自五代十国传入中土,被洋城人专宠千年,被古人称为‘天下至艳’……截止清代为止,城里城外的花市都只卖素馨花。就连洋城人临别送客的一碗甜羹,也离不开素馨……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就清末民初那会儿,素馨花短短十年间竟销声匿迹,从此绝迹洋城。素馨羹,更是只剩下传说了……没想到担山文竟有门路,找到可以入馔的素馨花,复原出素馨羹来!”
店里饭市已到了尾声,客人们买单结账,店堂里空了不少。素馨羹和白玉兰的香味渐渐混合、扩散,幽幽淡淡的,反而勾人食欲。林佳茵娓娓道来素馨往事,眼波流动,倒是难得显出纤薄脆弱之感。
她说:“我姐有段时间很迷这些,我跟着她查了不少资料,后来还是在一个公园附带的小饭馆里,找到了说法。那个婶婶告诉我们,素馨花开的时候,采新鲜素馨花洗净晾干。清水冰糖,煮至冰糖融化,放凉了。素馨花为底,倒入白蜜糖,再倒第二层素馨花、冰糖水。放入冰鉴中存放两周。就可以得到素馨蜜。”
“做素馨羹的时候,以铁棍山药蒸熟,混入素馨蜜捣烂成糊状,搅拌均匀。压成或者手捏成素馨花的形状。再用银耳熬出胶作底,团好山药素馨花轻轻滑入。最后底部注入糖水……什么颜色的糖水都可以。足够胶质绵密的银耳羹和糖水密度不一样,就能够做出悬浮效果。如果是别的颜色的糖浆,就能见到鸡尾酒般的分层。这道羹功夫多,用料细,就连那个婶婶都只是见过知道过,我们姐妹两个原本闹着玩儿而已,问清楚之后也都泄了气,放弃了……”
低头尝了尝素馨羹,舌尖依稀可以辨别出假花瓣的幼滑颗粒感,解腻清甜,小小薄薄的分量又不占地方。咽下之后,口齿间剩下清新花香味,程子华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为什么送客要用甜羹了。吃过了大鱼大肉,蒜片姜葱,难免口气不雅。这道羹能温胃抚舌,又能以花香清新口气……真不错。然而就真的奇怪了。一种植物,除非气候巨变,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销声匿迹?”
林佳茵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植物学家……现在洋城内外,几乎已找不到素馨花了,只有一些地名传说跟此花有关。比如说出自古书‘珠水之南,有村庄周里许,悉种此花,曰花田’的南田路,又比如说画家以花明志的十香园……记忆中唯一一次见到素馨花,就是中学的时候去十香园秋游。今天有幸吃到了‘天下至艳’,老板,多亏了你对传统美食的执着较真呢。”
看着她眉眼弯弯的笑靥,程子华颇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腿,说:“多亏什么啊,你没听担山文说么,因为我们识货,所以额外赠送的!这功劳不分彼此……时候不早了,吃完了素馨羹就走吧……今天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就连我都想不到,你竟然真的一晚上搞定了四家店。这么说来,是不是我之前小看你了?要不然下次我就按照今晚的kpI来?”
原本越听越得意,胸脯都忍不住挺起来了,等到了最后一句顿时笑容僵住,林佳茵嘟哝道:“老板,不是我做不到。实在是洋城里头河南河北七区一山一条江,能做到担山文这般一肩挑四海的人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小嘴叭叭地,聊着天买了单。离开饭店。晚风习习,吹来白玉兰花香,林佳茵朝掌心吹了一口气,素馨的香味隐约犹在。程子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林佳茵道:“当然啊,托你的福,吃到了好东西,不开心难道要哭?我都开始期待一个月之后了……不知道担山文的拜师仪轨会是怎么样个章程?听说那种老一派的师傅收徒儿,规矩很严,还要拜厨祖,从此就是事师如父,至死不渝。”
程子华颇有些不以为然,说:“说到底,也还是手把手地教咯?是不是师傅示范,徒弟学习……最多加个拍了视频回去反复观摩?就好像上次我们吃文昌鸡那样?”
林佳茵说:“你真要细说,基本上大同小异咯。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最重要的还得看自己,多琢磨多练习,总会有学出头的时候。我爸爸从前收过一个徒弟,正儿八经厨师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出来的,一门心思想要学做粉面,也是像担山文一样,带艺投师,投到了我爸门下。我叫他哥哥的……那个师兄,曾经跟我说过,哪怕在职业技术学院里,刀工课程上也是以练习为主。光是一道蓑衣黄瓜,他就练了十箩筐,才算是有所小成,考了个7o分。”
程子华说:“没错啊,在学校里学习,也是要靠大量练习……关键是如你所说,有一个标准分值。这就是标准化的好处,传统收徒,似乎没有这么一道考核标准。其结果是不是很大机会变得今儿晚上那样,同一个师傅,同一个徒儿,有的菜品很精彩,有的菜品却挥不稳定,容易失水准?如果在这之上再加一道细致的标准,那么是不是失水准的机会就少了?”
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林佳茵反问道:“失水准的机会少了,不是没有啊……何况,每个人的味觉都是不一样,同一个人不同的时候味觉也是不一样的。我听说过……国外甚至有3d打印的食物……那么问题就来了,同一部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肉酱意粉,一个感冒的人吃和一个健康的人吃了,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啊。再回到做的流程上……刻板地标准化了,除了多一个噱头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完之后,方才觉气氛有些僵,暗暗后悔说话孟浪了。程子华却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几步,林佳茵转移话题地说:“一弯江水绿,两岸芒果香。现在才春天,芒果花刚开过,过不了几个月,枝头上就挂满了芒果……”
就坡下驴,程子华随口道:“那是绿化用的芒果,长在马路边,重金属标,不能吃吧?”
再度陷入尴尬,林佳茵无意识地把短别到耳后,说:“是不能吃……但硕果累累地挂在枝头,也很好看。我爸说,从前这条江水上,水巴往来,还有人撑着船带着鱼虾香蕉叫卖,很是热闹……如今只有一些景点能够看到演员用作演出咯……”
程子华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说:“是一种很有人情味的民俗风情画。”
来到了他的车子旁边,林佳茵一只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扭脸看着他,俏脸上少有地添上二分严肃:“对呀……菜是做给人吃的啊,人吃的菜自然是人来做。如果人吃的菜变成了按照程式化来做的……那么就跟人造景点里面的表演有什么分别呢?”
程子华还想要说什么,林佳茵已经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了,他扶了扶眼镜,转身走到车头另一边,上了车送林佳茵回去。一路上两人再无别话,到了红荔街口,程子华放下林佳茵,道别的时候,气氛才恢复轻松寻常。
大清早的阳光才刚刚投进医院,林佳茵穿戴齐整步履匆匆来换班。远远地,看到林小麦正在和医生说话,林佳茵原地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林小麦跟前:“姐姐!”
伸手拉住林佳茵,安抚地拍拍她,林小麦说:“佳茵,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才要打电话给你呢……爸爸情况好转了,今天早上能音了!他一眼认出了我,还能叫我名字,我跟他握了一会手,他的反应很好。医生说,最难的关口已经过去了……”
林佳茵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真的?那可真的是太好了!”
看到从林小麦略带凝重的眉眼,她欢呼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下来,试探性地问:“姐姐,那……”
林小麦转身对着医生,林佳茵也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医生身上。医生说:“幸亏病人及时换了药,又有蔡主任亲自抓管,总算是情况朝着乐观方向走了,恭喜你们。不过……我要提醒一下你们,康复阶段的花费也是很大,而且很多康复期间的费用医保没办法报销的,你们要做好准备。”
医生很是善意地谆谆嘱咐了一番,有一条算一条都很是仔细,姐妹俩就跟回到读书时候做笔记似的,两颗脑袋点成了捣米一般。她们乖巧听话的态度让医生很满意,嘴角边带了笑模样,临离开时看了病床上的林茂一眼,说:“你们爸爸好福气啊,有两个这么懂事乖巧的女儿,希望好好康复,以后享福啦。”
送走了医生,回到病房里,林佳茵有些手足无措道:“姐,怎么办?医生说要很多钱……这边医院账户上的钱还够吗?”
林小麦拿出手机记账查了查,说:“还有一点,够用的。还好最近有进账……你在这儿陪着爸爸,我去预存一点钱进账户里。”
林佳茵说:“好。你昨晚守了一晚上也累了,一会儿直接回家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从医院回来,林小麦到底闲不住,把档口卫生做了一下。来到门口擦洗大门,看了看头顶上的金漆招牌,轻轻叹了口气。身后传来七婶的说话声:“咦,大妹在家啊?你爸爸是不是醒了啊?”
停下手里的活计,林小麦转身对七婶说:“七婶,怎么你消息忒灵通?我这边才从医院回来呢,你就知道了呀……”
七婶笑眯眯地说:“有什么奇怪,七婶是什么人啊,有点风吹草动就知道了……好啦,别那样看着七婶,我有个老姐妹的儿子在你爸爸的医院做护工头子,做了好多年啦。今天你是不是还跟人打听过身壮力健的熟手男护工的价钱来着?”
林小麦这才恍然,莞尔一笑:“是有这么回事……早知道,就让七婶去帮我要个熟人价啦……医生今天说,爸爸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了,接下来就是康复期,阿弥陀佛,这次可真的是鬼门关前转一圈又回来了。”
“那你们还够不够钱啊?现在住院就跟开水龙头似的……而且康复期好多费用医保不能报的哦。就算医保可以报销的部分,也得过段日子才能办下来吧?你们两个刚毕业出来,钱不够用的啊……”
七婶絮絮叨叨地说着,林小麦心里暖暖的,婉言道:“七婶客气啦,我和佳茵现在都有工作,能顶得住的。不过如果有熟手可靠的护工,懂康复的,真的要麻烦你介绍过来哦。做生不如做熟嘛。”
又聊了几句,七婶想起家里要煲汤,就先走了。剩下林小麦在档口继续做卫生,格外卖力地把有段日子没开业的档口打扫得干干净净,里外里巡了一圈觉得满意了,林小麦才关水关电关闸锁门。
远处出现好几个人,七婶带头,去而复返,见到林小麦老人家眉开眼笑道:“哎,还在呢。来来,小麦,别走!”
跟在七婶旁边的莫叔大步流星,两步越过七婶,来到兀自愕然的小麦身边:“来来,我们进去里面说。”
进了档口里,莫叔看了一眼张罗着要烧水倒茶放凳子的林小麦,打着手势阻止道:“大妹不要忙了,就两句话。站着说就行。你才搞了半天卫生,大家也别乱动,别让大妹累着了。她昨晚才陪完床,一路直落呢……呐,大妹,这是街坊们的一点心意,你收好了。”
颇有些不解地,双手接过了莫叔递过来的信封,林小麦入手就觉得不对,打开往里面一张,顿时吃惊叫道:“这么多?!莫叔,不行不行,那怎么好意思……”
莫叔说:“几十年街坊,什么叫不好意思。你不收才是没意思!我和七婶只是代表,各家各户都表了心意的……这条街街头到街尾,谁没有吃过阿茂的牛腩粉?你说要没有希望也就算了,这不是都好起来了吗?该花的钱不能省!”
莫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小麦再推辞就矫情了,问过了都有哪位街坊给了钱的,莫叔很大大咧咧的告诉她,所有人都有份……林小麦顿时眼圈红了,再三道谢收下。七婶给她带来了个可靠护工的电话号码,林小麦联系上了之后,把那护工转给了现在医院轮值的林佳茵去见面联络。
她把那微信名片推给了林佳茵,林佳茵秒回:“收到。”
安排诸事完毕,七婶莫叔们也便告辞了,总算是小小松了口气的林小麦坐在了档口前的小凳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曾经温暖了无数个清晨的厨房。。。。。。
曾几何时,炊烟起处,便有一朝之始,便有一家安乐,而如今。。。。。。
微微握住了拳头,林小麦低声喃喃自语:“老豆,你要快点好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