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阁最高处,可以看见大半皇宫,宫墙更往外的地方,还有鼓楼街市,再远些,出了城,天边山峦在盛夏竟然还有些雪未化尽。
那日陈初平回来时,她装着睡着,他也没打扰。
这段日子他又开始忙碌政事,她也不去打搅,只每日做些甜点送过去。
她应该答应他么?
这话本不该他来说,因为后宫中的女子本就是为了生下皇储而进的宫,他不用问,更不应该是那种祈求的语气。
虽然陈初平让她叫他阿靖,但李欢迟心里很清楚他的身份。
即使偶尔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们就像普通人家的夫妻,像正式的场合,应该坐在他旁边的也是他的正妻皇后,再往下是贵妃,她算什么?因为他一时兴趣匿在他宫中的宠物?
或者正因如此所以更应该在得宠的时候抓紧时间诞下皇嗣?
几种想法在李欢迟脑海里碰撞,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最近总是做梦,每个梦都很长,就像她在梦中的世界过了许久一样。孙嬷嬷说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请了御医来问诊,还惊动了陈初平,却什么也诊不出来,只是说她之前的惊悸尚未好转,给她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苦兮兮的汤药。
其实她没说,那些梦都不是噩梦,甚至让她觉得很怀念。青山秀水伴着犬吠蝉鸣的日常生活,虽然感觉过得很拮据,远没有她现在在宫里的吃穿用度好,但总有人相伴,去哪也很自由。
不像在这宫中,看上去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那些人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他们围着她,却只会遵循着她的命令去做事,只有陈初平会跟她有往来的交谈。
或许她不应该一直待在这。
垂眼望着宫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去往各宫忙个不停,可紫宸宫好像与它的主人一般绝然于世外,冷眼旁观着碌碌众生。
紫宸宫花园中的假山做成品字型,据说是依照三仙山的格局排布,人造的山石,精巧则罢,却没什么气势,就像小孩子也能随意爬上去。
李欢迟忽然睁大了眼,这地方哪来的小孩?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父皇!”被围住的小不点看着五六岁的模样,一身枣红色锦衣衬得脸蛋红扑扑的,两个小髻像是什么动物的耳朵,脖颈上还带着精致的长命锁,一看就知是被谁放在手心上宠爱着长大。
她眼前忽然出现另外一个身影,那人的脊椎骨兀自竖突着,摸上去都觉得硌手,一身的旧伤,大概也是幼年时期就有。
陈初平讳莫如深,她也就不问,但心底其实还是会好奇。
圆墩墩的小团子甚是可爱,就是没个章法的横冲直撞,让围着他的宫人们心惊胆战,生怕哪碰到磕到了,宫人们拿他无法,只得去请示管事。
“大皇子如何来了紫宸宫,您的宫人们呢?”等萧枕来以后,他也只得陪着一张笑脸,单膝跪下行了个礼。
“你们管我!”那孩子还在四处冲撞,觑见一个缝隙,竟然让他真冲出了重围。
李欢迟叫了萧枕来后,便在一旁看着,没想到一群人连个孩子也对付不了,那孩子闯出人群蓦然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皱眉:“你就是父皇藏在紫宸宫的狐媚子?”
李欢迟眉头跳了跳,这么小的孩子,哪听来的这个词。
“大皇子可不能乱说,这位是周小主。”萧枕听到他的话语,背后冷汗直下,赶紧跪到李欢迟面前抱住大皇子:“大皇子年幼,童言无忌,还请小主不要记怪。”
孙嬷嬷也赶忙挡在李欢迟身前:“大皇子年纪小,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不小了!”大皇子挣扎着要从萧枕怀中脱出:“我都知道,就是因为你,父皇都不来母后宫中!我一个多月没见父皇了,坏女人!”
为她?
李欢迟有些恍然,这一个月里她大概睡了半个月,可有印象的是月初陈初平还去过皇后宫中,后来因为刺杀的事大概耽搁了月中那次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将大皇子带走!”萧枕一把捂住大皇子的嘴,呼唤着一旁的宫人们。
紫宸宫从未那么热闹过,一群人闹得人仰马翻,大皇子摆脱了萧枕,躲闪着想要抓住他的宫人们,边跑还边叫:“你们才抓不住我!狐媚子!狐媚子!”
宫人们又不能伤着他,又要赶忙将他控制住,大皇子在假山石那边攀上爬下,将整个紫宸宫后花园闹得不可开交。
“小主,咱们还是回避一下吧。”孙嬷嬷护着她就要转身往屋中去,一回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玄色朝服的身影。
“重光。”
听到这个声音,手忙脚乱的宫人们瞬间就跪了一地。
陈初平站在紫宸宫正殿后门处,屋檐落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罩着,灰蒙蒙暗沉沉,像是由灰尘和回忆组成的虚幻影像。与她目光相接时灰色的眼睛弯了弯,随即看向那边还闹成一团的大皇子和宫人们。
“父皇!”大皇子陈重光见了他,满面欣喜地小跑到他跟前,可靠近了父亲,看着他的眼神又生出些惧怕,跪地叩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那么小的孩子,还没陈初平腰高,跪拜礼居然有模有样,恭敬十足。
“你的下人们呢,怎么让你一个人跑来。”陈初平让他起身,却没有任何亲近之举。
“母后昨日宫宴受惊,今日儿臣问安时见母后身体不适,所以甩掉了他们想着来找父皇……”
“病了就叫御医,找孤有何用。”他随手点了个太监去宣御医往景晴宫问诊。
“儿臣也许久未见父皇。”陈重光仰着头,可陈初平的目光始终有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看着父亲,他觉得越委屈。。
“你这个年纪,应以课业为要,这个时辰你本该在五事堂进学,林少傅方才便来找孤说寻你不见,如此怠惰,成何体统。”可陈初平将他的那些委屈视而不见,只是端着架子冷漠的训斥。他顿了顿,又皱着眉头:“满口悖言乱辞,是谁教你的。”
“儿臣知错……”在父亲跟前,大皇子那点属于孩子的顽皮似乎烟消云散,喏喏听着父亲训话。萧枕见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并不和睦,赶紧上前说道:“奴这就将大皇子送回五事堂,可不能让少傅久等。”
陈初平点点头,萧枕便带着大皇子离开了,走到宫门时,他回头望了望父亲,圆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不解和委屈。
“走吧大皇子。”萧枕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安慰道:“陛下近来政务繁忙,只要您认真进学,等长大以后能帮着陛下分担着些,便是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