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困雁门君臣丧胆劫虏营龙虎同心
隋大业十一年九月,边关重镇雁门城黑云压城,杀气冲天。数十万突厥武士在他们的杰出领袖始毕可汗的指挥下,正向雁门城起一轮接一轮的猛烈攻势。只见阵阵箭矢抛石铺天盖地射向城头,压得守军几乎无法抬头。随着始毕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突厥武士挥动着大刀长矟,口中出狼嚎般瘆人的呐喊冲向城头。他们冲到城下,有的借助云梯直接攻向城头,有的干脆顺着城墙徒手攀附而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附在城墙上快的蠕动。不用说他们是剽悍无敌的突厥武士,仅仅是这阵势,就足以让人魂飞胆裂了。
然而,城上的守军却并未被敌人所吓倒,或许是为了保卫皇上,或许是因为他们更清楚只有击退进攻者自己才能活命,他们似乎忘记生死,用一阵阵箭矢,用滚木礌石,用刀枪棍棒,用拳脚,甚至用牙齿阻击着汹涌而上的进攻者。敌人一片片的横尸城下,他们自己也不断倒在城头或栽落城下。到处都是尸体,有隋军的,也有突厥的。人类最珍贵的生命在这里似乎分文不值却又重于泰山。在守军的英勇抵抗下,突厥人的攻势又一次被击退了。
大约在一个月前,隋朝那位野心勃勃、多才多艺的风流天子杨广在巡视北方边境时,忽然接到已下嫁突厥为可敦的义成公主的密信,说突厥始毕可汗要偷袭御驾。杨广闻讯大惊,急率扈从逃往雁门郡。次日,始毕可汗便亲率二十万大军杀入隋境,以横扫千军之势席卷整个雁门郡。铁骑踏过,雁门郡四十一城中仅有雁门城与崞县还在隋朝掌握,其他三十九城都陷落于突厥人之手了。八月十二日,杨广率队刚刚进入雁门城,始毕可汗便率领突厥铁骑尾随追至。而此时雁门城内的军队仅有不足二万人,可谓众寡悬殊。更要命的是雁门城内粮草本就匮乏,杨广的到来,又使得城内陡然增加了万余人。因此,城内并没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军中将士。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平时整日围着杨广拍马屁的“贤臣谋士”们却一个个吓得只是两腿打颤,哪还有什么主意了。当然,也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壮着胆子献上“奇谋”,有的建议将城中财帛尽数交给始毕可汗,与之谈判约和;有的建议率军突围逃离雁门城。最后,还是内史侍郎、国舅萧瑀献计道:“始毕狼子野心,岂肯与我约和?陛下万金之躯,更不可冒险出城以求侥幸。依臣之见,莫若坚守城池,悬重赏以挫突厥之锐,并征四方之兵马来勤王。突厥风俗,可敦颇预国事,今义成公主在突厥为可敦,何不遣使告之,使其设法招始毕归国?纵使事不能成,亦无所损。”
到了这时,一向喜欢统率大军四处耀武扬威的杨广已失去了往日的专横跋扈,变成了从谏如流的“明君”。他立即接受了萧瑀的建议,亲自到军中鼓舞将士斗志,当众承诺自己脱离险境后,凡守城立功者无官直接授六品官,赐绢帛百匹,原本有官位者依次加赠。与此同时,降诏令各地兵马到雁门郡勤王,并派人到突厥国内联络可敦义成公主。然而,派往突厥的使者至今未返,而勤王兵马虽已6续赶到雁门城附近,却因惧怕突厥而不敢直接来到城下勤王,他们大多停留在忻州境内的忻口寨等待他路援军。但此时的突厥大军却不断动着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进攻,雁门城内却已是粮草乏绝,危在旦夕了。
此时,杨广正龟缩在雁门城官衙瑟瑟抖,往日的万丈雄心早已化作懦夫鼠胆,外面那壮烈的战争场面,丝毫也无法引起他昔日讨伐四方时的诗意。虽然他曾多次统率数十万大军驰骋沙场,虽然曾有无数将士就在他面前倒下,但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战争会死人,更没有想过战争会威胁到他本人的生命。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了战争的可怕,也意识到以前他所以喜欢战争,只是因为在战争中失去健康、亲人乃至生命的不是他本人。几天来,他一直在担惊受怕中暗自饮泣,那哭肿的双眼虽然紧闭着,但泪水却依旧夺眶而落。此时此刻,只有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反复萦绕:“我为什么要来巡视北边!为什么!”他悔恨,他遗憾,但他悔恨和遗憾的仅仅是一时冲动导致了自己身临险境,却从未意识到自己还有什么其他过错和缺点。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只不过是智者之千虑一失。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个人的厄运不会结束,因而大隋王朝和天下百姓的噩梦也只是刚刚开始。
天近傍晚,突厥人终于在连续五轮猛烈进攻失败后,撤军回寨了。此时的雁门城,残阳如血,阵阵微风吹来,裹挟着缕缕刺鼻的血腥。看着满地的尸体,城内将士又一次感受到了鏖战后的战栗。“援军何时才能到来?”他们暗自问,心中塞满了绝望。
深夜,月亮怯生生地躲在云层的背后,不再出她那原本就不太明亮的光芒,雁门城内外被无边黑暗所笼罩,绵延百里的突厥大寨一片寂静。偶尔会有一阵巡逻游哨杂沓的马蹄声响起,但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一支约有百人的铁骑疾行在夜幕之下。他们人人身穿皂衣,臂缠白布,胯下战马尽皆衔枚裹足,犹如一柄利剑,直插向突厥大营。来到大营前,他们迅砍倒寨栅,随即便犹如一阵疾风,横扫而入。宁静的突厥大营顿时炸开了锅,刺耳的报警号角声,突厥武士的喧闹声,马蹄杂沓声,被砍杀的突厥武士的哀嚎声连成一片。还在梦中的突厥武士一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兵刃奔出营帐,乱纷纷加入战斗。满寨都是奔跑的身影,整个突厥大营顿时变成了混乱的地狱。
袭营隋军飞一般地深入寨内,在他们的身后,留下的是横七竖八的遍地尸体和伤兵。在这支铁骑之中,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高八尺五六,宽肩膀,细腰身,一张国字脸因风吹日晒而略显微黑,两道剑眉含威,一双星目溢慧,虽然乳气尚未褪尽,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冲天英气,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头戴黄金盔,身着黄金甲,胯下一匹纯白战马,背后插着两把宝刀,了事环上挂着一杆铁枪,足有六七十斤重。手中挽着宝雕弓,不断从箭壶中抽出大羽箭,那箭大小轻重足足过寻常箭矢一倍,从他手中频频射出,转眼间早有十几名突厥武士应弦身亡。待杀到近处时,他又插弓摘枪,把一杆枪舞得漫天寒彻。枪到之处,血光飞溅,惨叫之声不绝,面前的突厥军马就如同劲风伏草,一片片倒地身亡。直杀得突厥武士口中叫着“大隋娃娃厉害!”四散奔逃。
此人正是当朝贵胄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原来这李渊一族,乃是北方大贵族,世代官爵显赫,尤其是李渊祖父李虎更可谓南北朝时期的风云人物。早在西魏时,便以佐命之功与后来的北周创建者宇文泰等并称“八柱国”。周朝建国后追封唐国公,隋文帝篡周称帝后,李氏封号不改,继续为本朝显族。如今李渊官任山西、河东慰抚大使,驻守河东。突厥兵围雁门后,各地纷纷派兵勤王,李渊正在河东剿讨贼寇,不得脱身,故此特派世民率军随大将云定兴前来勤王。但当他临近雁门时,却现诸路勤王兵马并不敢杀到雁门城下救驾,而是在离雁门不远的忻口寨驻扎下来。大帅卫文昇几番聚众商议退敌之计,众将皆畏缩不敢向前。世民便出列献计:将寨中军马夜出昼返,使突厥以为隋军勤王之师日至,因而心生畏惧,自行退去。但七八天过去了,却仍不见突厥撤军,世民又自请率铁骑百人,夜袭敌营,以便进一步震慑敌军。卫文昇等别无良计,只好令世民前来劫寨。
此时,在世民身后还紧随着三员猛将,一人手舞一杆宣花巨斧,一人手中一杆大刀重三十余斤,一人手使双刀、背插弓箭。这三人各摆兵刃,奋勇冲杀,所向披靡。原来这使斧的唤作马三宝,使大刀的唤作杨六才,使双刀的唤作钱九陇。这三人原本都是唐国公府中的家奴,跟随李渊多年,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被李渊视为心腹。自李渊成为封强大吏后,便将他们提拔为军中将领。此番世民从军勤王,李渊担心他初上战场,又生性不知道个怕字,深恐他一时逞强,有个闪失,故特让此三人随行。却不知世民初到战场,就如猛虎上山,蛟龙入海,立时大显神威,哪里还用得着三人保护!三人只好努力紧随其后,以防万一。一行人奋勇冲杀,直把个突厥大营搅得翻江倒海一般。
然而,突厥人毕竟以骁勇强悍着称,他们很快便从最初的惊慌中镇定下来,纷纷冲出营帐加入战斗。但世民哪肯将这些蝼蚁般角色放在眼里,只管向人多处直杀过去,麾下百名铁骑在他的率领之下,就如同虎入羊群在敌军中横冲直撞,乱杀乱砍,所到之处,莫不人仰马翻。转眼之间,已连闯数座敌营。正杀得性起之际,忽见前方有一支队伍呐喊着杀了过来。为的四员大将,乃是阿史那四兄弟:阿史那古、阿史那力、阿史那裴、阿史那罗。此四人都是突厥勇将,曾随突厥启民可汗东西征杀,多立战功。此时见有隋军劫寨,未及披挂,便携带兵器聚集数十将士前来迎战。当他们现劫寨隋军也不过百十来人时,登时胆气益壮,便上前拦住世民。大哥阿史那古先纵马上前,高声叫道:“甚人不知死活,敢来劫我突厥大营?”世民也不答话,拍马向前,抖枪便刺。阿史那古摆矟招架,两般兵器刚一相交,阿史那古顿觉两臂麻。后面的三兄弟见世民来势凶猛,一拥而上,围斗世民。世民身后杨六才、钱九陇见状,哪里肯让世民独斗四兄弟,当即也飞马上前,与四兄弟杀作一团。战至四五个回合,世民突然抬枪奋力一拨,那阿史那古手中矟登时脱手飞出,随手又是一枪,刺中阿史那古咽喉,挑落马下。顺势又将长枪横扫,直取阿史那力。阿史那力一时不及躲闪,头颅早被扫去半边。阿史那裴一见大哥二哥阵亡,不禁内心慌乱,刀法大乱,被杨六才一刀砍于马下。阿史那罗自知大势已去,转身就逃,被钱九陇取下弓箭,一箭射中后心,仰身栽落马下。突厥武士见四员主将身亡,立即一哄散去。
世民杀散敌军,回身却不见了马三宝。世民知他天性粗豪,一旦来到战场,便一心要杀敌争功,哪还记得要保护主子,必是早已当先深入敌营去了。他举目四望,但见前方的邻寨正杀气四起,料定马三宝必在那里,于是手中大枪一挥,将士们便冲杀了过去。
刚来到这座营寨,世民便现此寨与之前的敌寨不同,不仅规模宏大,而且队伍整齐,衣甲鲜明,并不甚混乱。原来突厥人扎寨,一向是将可汗所在的牙帐置于大寨中央,四周设四座核心营寨,各核心营寨四周又设四座大营,大寨周围又有无数小营。寨中有寨,寨寨相连。马三宝此时杀入的营寨乃是一座大营,故此与之前的营寨气象不同。
此时,世民担心马三宝有失,也无心留意寨内形势,只顾向喊杀处杀去。到了近前,却见马三宝正被一员敌酋死死缠住。只见这员敌酋身材粗壮,相貌凶恶,手中一杆厚背大刀,足有五六十斤重,被他舞得劲风乱刮,直杀得马三宝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世民急纵马上前,来救三宝。马三宝正处于命悬一线之际,忽见世民一马杀到,就如同凭空捡了条命一般,大喜过望,便高声大呼:“二郎救我!”一时分心,被敌将一刀砍落头盔。这敌将一招得手,立即又举起大刀再次砍向马三宝。李世民眼见马三宝危险,又来不及上前营救,情急之中,起手将手中枪猛地掷向敌将。敌将一时躲闪不及,被那枪从后背直透前胸,登时翻身落马。那突厥众武士一见世民杀了敌将,竟然不敢再战,一哄而散。原来这员敌将正是本寨主将迭力失,乃突厥名将,在突厥的着名的八大杀神中排名第七,曾久随始毕可汗父亲启民可汗及始毕两父子定内乱、平西域,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威名素着。故此突厥将士一见世民杀了迭力失,无不登时丧胆,哪还敢来战世民。
马三宝死里逃生,不由得胆落心惊。急忙催马来到世民面前道:“番狗果然厉害,我等不如尽早回归本寨。”
世民看了看遍地的尸体和四处逃窜的突厥武士,不觉微微点头。正要下令撤走,不料恰在此时,却见雁门城西门方向的敌寨内又响起了喊杀之声。世民道:“必是卫大帅乘我等劫营,又派人杀入城内护驾了。我等休要突围,且在此冲杀一阵,也好助其入城。”
说罢,也不去寻取自己那杆长枪,只抽出背后双刀,继续率军在敌营中横冲直撞,直杀得突厥武士抱头鼠窜。
突厥中军牙寨之中,人喊马嘶,一片混乱。一队队突厥武士纷纷涌向牙帐来保卫他们的大可汗。只见一位大汉披挂整齐,稳步走出大帐。他大约四十一二的年岁,身高八尺,体形粗壮,一张方脸,面色黧黑,浓眉鹰目,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正是突厥大可汗始毕。始毕本名咄吉,始毕只是他作为可汗的尊号。可以说,始毕是突厥历史上一位极为杰出的领袖。他不仅英勇善战,而且深谋远虑,志向高远。早在其父启民可汗在世时,他便辅佐父亲东征西杀,平内乱,服西域,屡立战功。启民所以能中兴突厥,虽然离不开隋朝的支持,但始毕的辅助,无疑同样具有决定性作用。自从继承了汗位以来,他更是励精图治,为汗国拓土开疆,使得汗国国势蒸蒸日上,这也就使得他在突厥诸部落中有着崇高的威望。
步出营帐后,始毕冷静四处观望,想弄清楚到底生了什么。恰在此时,却见远处有一支人马赶来。为一人约有四十岁上下,身高不足七尺,体态瘦弱,眉目倒也清秀,只是面色黑黄,有似病夫,目光阴鸷,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此人正是突厥第一智囊、始毕的心腹谋臣大军师史蜀胡悉。虽然此人看似弱不禁风,其实不仅深谙韬略,而且武艺高强,在突厥八大杀神之中名列第二。此次始毕所以起兵反隋,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杨广君臣因知史蜀胡悉足智多谋、将来恐为心腹之患而设计要除掉史蜀胡悉。当时隋朝正要与突厥互市,故此特地要求史蜀胡悉到隋境洽谈相关事宜。史蜀胡悉料知其中必定有诈,便找了一位与自己相貌相似者前往隋朝。结果,隋朝果然杀了这位替身,还声称他要背叛始毕。始毕因而一怒之下兵袭击杨广,兵围雁门。由此足见此人在始毕心中的地位是多么重要。
始毕见到史蜀胡悉,便果断开口道:“必是汉奴前来劫营,你可传令各寨,各自严守寨栅,不得妄动。待众寨既定,然后方可整军破敌。”
这时,又见一位酋长匆匆赶来,对始毕道:“近来忻口隋营日日有大军赶到,莫非乘夜来与我决战?”
史蜀胡悉冷冷一笑道:“我观望形势,唯东南处喊杀之声最盛,余者虽有喧闹,却未见杀气,必是闻知有人劫寨,惊慌自乱。我料来劫寨之隋军,必不甚多。可往各寨传大可汗之令:各守本寨,不得妄动,只令大叶护赶往东南各寨,斩杀劫寨汉奴。”
始毕立即道:“就依大军师之言而行。”
那酋长得令,慌忙率人到各寨传令去了。不料恰在此时,却见西北方向又响起一片喊杀之声。始毕忙又传令各寨莫要惊慌,然后登高观望,现只有西北与东南两个方向有隋军杀入。便回头对史蜀胡悉道:“汉奴似以声东击西之计,派人杀入城内护驾。岂不知其城内人马越多,粮草耗竭越快。你可随我前去雁门城西门,任其军马入城,只需截断其粮草。”
他料定运粮车马沉重,必不会迅进城,故此并不急于去阻击劫寨隋军,而是从容聚齐人马,方才赶往雁门城下。可当他们到达城下时,却现隋军已经进入城内了。始毕大惊:“隋军何得这般神。”
有人答道:“闯营汉奴皆是骑兵,约有二千人左右,各载粮袋入城。唯有二十来骑向东南方向杀去。”
始毕与史蜀胡悉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连忙一同沿着隋军来路察看,只见沿途稀稀拉拉撒了一地粮米,还有十来个米袋丢在地上。始毕忍不住长叹一声:“汉奴已运粮入城了。”
史蜀胡悉道:“汉奴行动如此神,恐所带粮米必不甚多。”
一旁小酋道:“大军师神算,汉奴所携粮米都不足半袋。”
史蜀胡悉点头道:“这便对了。只是这二千战马入城,城中便可杀马食肉,足使汉奴坚守半月了。”
始毕闻言,不禁咬牙切齿道:“我不能擒杨广以雪心头之恨了。”
却说世民率军在敌营中纵横冲杀一阵,眼看西面杀声渐弱,料知护驾军马已经入城,方才传令:“撤军回寨。”
正要突围而出,忽听得前面敌军中响起阵阵欢呼之声:“大叶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