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凉,府里的人都开始猫冬,极少出门。
我每天管管家,然后回来,与二爷一同看看书,陪着长白玩闹玩闹。大奶奶极为老实,我也乐得省心。
这一日,我与二爷、长白围炭火剥栗子吃。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捧在手心,暖了整个身子。剥开皮,露出金黄的栗肉,放到嘴里嚼,满嘴含香,香甜可口。
长白手舞足蹈,巴巴地看着我和二爷剥栗子。见到栗肉出来,眼睛弯成月亮,咧着大嘴,涎水就流出来。奶娘赶忙往前,为他接住源源不断的口水。我和二爷相视笑,将栗肉塞进长白口里。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有栗子吃,便是无上的幸福。
做娘做爹的,见到孩子开心,便也觉得快乐。
屋子里暖融融的,弥漫着栗子的甜香。我的心也暖暖的,不时瞅两眼二爷。
二爷如今也胖了一些。记得刚见到他时,颧骨都高高地突出来。这会儿只见到明朗的线条,黑亮的眼睛,带笑的唇。
唔……二爷身子一好,相貌也不输给三爷嘛。
如今天色黑得快,不到酉时天色就全黑。府里开始掌灯,我懒懒地站起身来,拉起长白。长白依旧巴巴地望着所剩不多的几颗栗子。我刮刮他的鼻头,道:“不记得娘的话?吃多了,肚肚是要疼的。”
如今长白已经习惯了这句话。只要肚肚疼,他便知道无论是哭泣求饶还是撒泼打滚,我绝不会再由着他吃。
长白憋着嘴,可怜兮兮地道:“娘,长白去吃晚饭,然后觉觉。长白乖乖的,这几粒栗子,娘留给长白明日吃,好不好?”
我轻笑:“好,好!长白乖,明天有栗子吃。”
奶娘站起身来,将长白带走了。二爷看着我,道:“长白真是乖。都说娘管教太严了,孩子不喜欢。看,长白可粘你粘得紧。”
我得意地笑了:“那是我们的长白乖巧、聪明、伶俐……”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词汇,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词都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长白也的确叫我欣慰,比寻常孩子先懂事,又乖巧。我并不溺爱他,他依旧每日都离不了我。
二爷无奈地看着我:“看你得意的。好了,我们的川娥厉害,聪明……所以才能生出那么聪明的长白。如此可好,可好?”
脸上的神情虽是无奈,那语调却充满宠溺之意。靠在二爷肩上,我幸福地道:“如此甚好,甚好!”
一时间,两人无语,细细咀嚼着其中的温馨与幸福。忽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有乱糟糟的嘈杂声。我看看二爷,二爷站起身来,我跟在他的身后。
我打开门,一阵寒风吹来,不由得缩缩脖子。二爷身子一歪,挡在风口,问道:“老李,外头是何事?”
“回二爷,外头御史太监昭告下:万岁爷……驾崩!”老李说着,语调凄惨。
二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件事情,终于来临。我的脸上不敢再有那幸福柔和的神色,连忙换上哀痛的神色。
国之君驾崩,国丧到来。皇亲国戚以及公侯大臣之家,三年之内不许婚嫁。寻常百姓在皇上入土之前,亦不能办喜事,不能唱戏、不能敲锣打鼓,不能吃荤腥。北京城宵禁提前个时辰,全程家家户户挂白布头以表哀思。
老李的脸愁得像苦瓜般,继续去别的院子里通报。
我亦是满脸愁苦,赶忙去大厨房令大伙儿将所有荤腥装起来,藏到冰窖里去。这段时日,府里也只能买蔬菜。另外,取了白粗布,快快撕成挑,用竿挑,立在院子各处。无论站在哪里,视线所及必须得有白布头。为免出错,我必须得亲自查看,丝毫不能遗漏。
我也担忧过大奶奶是否会在关键时刻使坏。但是再想,也不可能。这是杀头的重罪,是要连坐的。若姜府出现喜色,出现荤腥,全府人都逃不去。没必要为了害我搭上大房。
一路上,丫头仆役们神色匆匆,埋头走路。见了主子们打招呼也都是张苦瓜脸,谁也不敢露出丝毫喜色来。
小喜通报各房,接下来一个月,姜府全府上下一同沉痛哀思。
醇亲王长子溥仪继位。第二日,皇太后驾崩。
我知道,大清的气数就快尽了。之后,便是无尽的战乱,北京城乱成一锅粥。
国丧的日子,按照我的意愿来,真的不好熬。
我心中并无多少哀痛之感,却必须做出难受的模样来。丝毫的笑意都不能露出。长白还小,有时候想笑,偏偏要及时捂住他的嘴。每次都将长白弄得大哭,直喊:“娘亲不要,娘亲不要。”
长白哭得伤心,我的心疼分也少不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只好尽量不许长白出屋。我和二爷守在屋内,陪着他。偶尔笑了,只要笑声不是很大,外人也无从知晓。只可惜,依旧憋坏了我的小长白。
倒是这些日子,奶娘轻松了许多。我数次发现她皱着眉沉着脸,眼神却无比柔和地追随同样皱着眉沉着脸在院子里照顾花花草草的老李。
老李那眼睛,看不出丝毫痛苦。反倒不时回望奶娘几眼。
只是,大冬天的,院子里有多少花花草草?冬季原本是老李最轻松的时日,他却偏偏到处找事儿做。就是那些枯萎的小黄草,也得到老李无数细心的照顾——譬如浇水,譬如松土,譬如施肥。
两人的眼神都快胶着到一处儿,还自以为掩饰得好,谁也没发现两人的眉来眼去。
唉……看在他们也同样辛苦地在做出哀痛的表情的份上,我便不为难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