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即休那一日好像被人踹了一脚一样掉进了通天塔下的岁寒洞,连着跌滚了许久,急下落的过程中,施即休的脑袋好像被洞壁撞击了好几下,说不好撞掉了几个零件,他一会儿能感觉到自己存在,全身上下七荤八素,比着个儿的疼,一会儿又感觉不到了,好像自己变成了那洞里的一粒微尘,下落的过程似乎特别漫长,可等到落地那一刻,又觉得下落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还听到有人在他脑子里拼命地喊他的名字,男的女的都有,乱糟糟,后来又换了一拨人,在那里喊他铁匠,他昏沉的意念里对那些人喊回去,“我不是铁匠!我是施即休!”
然后他头撞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这一晕倒好,那第一夜的瘾毒作之症就过去了,但作那一阵,施即休还是在晕厥中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佝偻成一团,颤抖了许久。醒来时,全身像被群殴过一样,又酸又疼,施即休挣扎许久,坐了起来,断过的右腿膝盖处尤其疼痛,伸手一摸,那铁腿向外翻着,扯得勾住的骨头几乎断了,赶紧用力掰了回来。
周围一片漆黑,施即休伸手往身前身后摸过去,手臂打在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他摸着墙壁忍痛站起,右腿断处的痛感就横卡在他大腿骨里,虽不增,也不减,萦绕不退,只能生忍着。
他顺着那墙壁又四处摸了摸,这仿佛是个通道,上下左右都摸得到,洞壁很干燥,应该离地面很远了,施即休拖着个废腿挪腾了好大一会,没有任何进展,好像始终在那通道中走来走去,没有个尽头,并且施即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踢下来的时候,师父没说给不给饭啊。
石壁渐渐有些变化,一边是越走越粗糙,另一边是越走越光滑,施即休自己猜测,光滑的应该是往外边走,粗糙的部分是打磨费力所致,应是越往里的地方打磨起来越费力,他转身便朝着越光滑的石壁那一侧走过去。通道中安安静静,没有一丝的声响和光亮,他选的那一侧,越走越宽阔,也越来越冷,施即休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几次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停下来歇息,歇了几次之后,他开始觉得脚底痒了,难道这么快又过了一日了吗?
小蚂蚁爬,小虫咬的感觉又来了,还有小针头钻骨头,骨头从里往外冒寒气,却仿佛被这洞里的冰冷给锁住了,全身都冻透了。
施即休没法再走,坐在地上,抱成一团,牙关颤抖。过了一会,连坐也坐不住,施即休开始不停地翻滚,身体使劲往洞壁上蹭来蹭去,真想用刀割开皮肤去挠一挠那痒,最难受的还不是身体上的痛痒,他知道过一会,那痛痒就翻到脑子里去,脑子里像生了针,施即休两手抱住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撞,直撞到自己神经麻木,才稍稍缓解一些。
算起来,这是他连续没有药吃的第二天,他以往都顶不到这么久,就乖乖投降了,但此刻,他不知身在何处,没有药,没人帮忙,只有他自己,他想投降都不知找谁去投,眼前有两条路,要么就是顶下去,看看会不会死,要么,就用灵岳那柄短剑插进自己的胸膛了事。
但若是他敢,若是他甘心,他早这么干了,何必等这两年?
所以只能一刻一刻地熬着,等待那一波痛感过去,下一拨到来,他试着去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没想到,过去像个刺猬,一碰,扎得更疼。
施即休横下心,反正那瘾毒不会放过他,他便看看那能疼到哪里去,他拼命回想,现好多事不知道是想起来的,还是他在这半晕半醒之间自己编造的。
若说想起,这些事好几年没在他头脑里出现过,十分陌生,若说编造,他偏又能感受到这事情生时的感觉,触感,味道,声音,触手可及,那影像里,他的身体仿佛躺在一个棺椁之中,魂魄漂浮在半空,看见一个女子,身影朦胧,从棺椁里拉出他的手,一寸一寸,细细地抚摸他的骨节,还对他说话,不时地问他一句,‘施即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好像听见,每个字都能听见,但是连起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
过一会又来了一个男的,那女子起身跟他行了个礼,男子也来到那棺椁边和他说话,边说边哭,看那样子,好像还骂了他。
施即休渐渐坠入这好似梦乡一样的地方,虽然疼,但他不肯离去,好像这里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时辰,然后一瞬,突然清醒,施即休在黑暗中坐起来,惊觉满脸泪痕,心口怅然若失,但是他知道,第二次顶过去了,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清醒了一会,好像有点明白师父的用意了,从前他扛不住,是因为他心里笃定地知道,只要他低头,王红参最终还是会给他药丸,因此他一直抱着试试看能不能扛过去的心思,他知道有一条底线兜着他,他是安全的。而此刻,置之绝境,那条底线没有了,他能顶过去,就顶过去,顶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死在这,恐怕永远没人知道。
想到这,施即休又攀着墙壁站了起来,咬着牙,虽然身体有些麻木,腹内饥肠辘辘,但是那寒冷的感觉好像不那么强烈了。
施即休继续摸索着往前走,若瘾毒作得准时,他应该已经在无光无声的地洞里盘桓了一日夜,而且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但他确定他不是在原地打转,手边摸过石壁的触感一直在变化。饥饿并不打紧,一两天而已,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关键是那无边无际黑暗和寂静,有那么一刻让施即休感觉,这样的地方,到底还是不是人间?
还是他已经去了?
这个念头让他非常害怕,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喂!”
声音没走多远,也无回声,十分虚幻。
他又叫了一声,“有……有人么?”虽然他明知没有。
第三次瘾毒作很快就来了,如果这还是人间,他确定,肯定不到一日夜,说明那瘾毒在缩短作的间隔,好像体内有个恶魔,他要吃肉饮血,吃不到,他就一次次地出来要,来撕扯施即休的灵肉。
而且这一次瘾毒来势特别凶猛,没有那逐渐酵的过程,刹那之间直接带施即休去了最顶峰,施即休通的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抓住脑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嘶声大吼。
施即休几次拔了短剑出来,割破了手腕,留了一些血,他闻到自己的血腥味,又停了手,收了剑。这一次疼痛的时间仿佛比从前要长许多,施即休算着应该差不多了,但是一直没过去,痛感甚至节节攀升,到最难以忍耐之时,他感觉到,这一次恐怕是过不去了,他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神志丧失,大叫一声,用力一头撞在了墙壁上,失去了知觉。
时间流逝,施即休又一次醒过来了,他看见自己手上模糊的血迹,一层又一层。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施即休蹭的一声坐起来,看四周,仿佛没有明显的光源,但是他能在那黑暗中看见一些东西了,他甚至看见了他一直摸索的那条甬道,虽然很暗很模糊,但是他确实看见了。
他想站起身,但力气不太够,不过至少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他还在人间。
施即休背靠着洞壁,坐在地上休整,他想运一运气,但是气息凝滞,根本带不动。毒药西域鬼陀罗一日一日地侵袭了他的筋骨血脉,虽不至于让他一下子功夫尽失,但却日日减损。
这一身的功夫突然坏了是有一日服用了鬼陀罗药丸之后,体内突然有一种疯狂的反噬之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曾经被陈慈悲用尽功力推出去的那道内力,并没有真的不见了,只是躲藏在了更深的角落,在鬼陀罗的刺激下,对他进行了疯狂的报复,让他一点都用不得自己的内力,若是要用,两股内力便在体内打仗,把他当成战场一样,打得你死我活,就这样一两年间,用进废退,他自己本身的内力好像消散了一样,渐渐地没了感觉。
有几次他惹了王红参生气,王红参不给他药丸,瘾毒作,体内的那股内力便开始出来火上浇油,让他原本已经痛苦难受的身体再受一遍摧残。
因此他无法调息,无法调动自己的内力。
休息了一会,恢复了些力气,施即休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步一蹒跚,石壁颜色渐渐地生了变化,由黑色变成墨绿,墨绿变成浅绿,淡黄,并最终变成了纯白色,施即休细细地摸着,看着,心说,“白玉。”
再往前继续走,眼前豁然开阔,一切都亮了起来,是一个很大的穹顶空洞,从顶到地面,都是白玉妆饰,突见这么大片大片的亮白色,施即休那在黑暗中不知呆了几天的双眼,险些晃瞎了,适应了好一阵,看起来这是个近圆形空间,四周立柱支撑着穹顶,白玉柱上雕神佛像,正中间是个半尺高的白玉台,像一张榻的大小,四角上坐着四只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