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从来不是读书的料,又或者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勉勉强强,得过且过。他很清楚这一点,漫长的29年人生中,他唯一拥有过斗志想要奋进的只有大学为了跟江遇争一口气而洒下豪言壮语后的短短一周而已。
兰殊实在没想到毕业八年后的再见会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他清晰记得踏进会议室看见江遇的一瞬间那种浑身血脉上涌,心脏被撑大到下一秒便要爆开的感觉。以及江遇朝他淡淡点头后就像压根不认识他一般不再多看一眼时,被如释重负包裹起来的难堪与失落。
兰殊觉得难堪,这种难堪并不仅仅来自于两人如今职场地位的强烈对比。更来自于他当初那唯一一次斗志昂扬放出的豪言壮语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实现。
凌风集团的创始人叫凌峰,他的大儿子叫凌砚,是目前凌风集团的总经理。凌峰还有个小儿子,他鲜少提及,只说小儿无心公司经营,发展随他自己。许多人好奇这位凌小少爷如今何在,却不知小少爷其实不姓凌。为了纪念亡妻,凌峰给小儿子改随了母姓,姓兰。
所以,时隔八年后再见,兰殊应该叫江遇爷爷。
往日回忆跑马灯般在脑子里过完一圈,头埋得更低了的兰殊堪堪将思绪收回到会议室。
“……结合目前大陆法规与港岛证券上市规则,我们给出以下四个解决方案,第一,对于明股实债类或股债结合的夹层投融资业务,凌风地产可以直接向金融机构承诺远期回购,或者金融机构通过与凌风地产对赌退出或模拟清算退出。第二,通过提供债务加入的承诺文件来规避民法典担保制度及其解释。第三,凌风地产向凌风资本出具流动性支持函,提供流动性支持义务,说明函中明确该流动性支持义务不视为保证担保,同时凌风资本新设立账户由债权人全权进行监管或由托管机构进行托管……”
……靠,听不懂。
兰殊本科学法律,留美学的是组织管理,而江遇所讲是经年累月的财务实操,兰殊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明白,连在一起却仿佛天书。
感觉越发煎熬了。
会议终于结束,法务总监吴疆请江遇到办公室继续探讨落地细节,也叫上了宋元禾与法务部的负责人。
“中午留下一块儿吃饭吧。”吴疆对江遇道。
“多谢吴总好意,只可惜我下午两点还得飞申市,时间太紧了。”江遇说。
“啊,理解。”吴疆拍拍江遇的背,和他一同走出会议室,“做律师确实辛苦,尤其像你们这样出类拔萃的,哎,我当初就是受不了成天东奔西跑,老婆孩子总闹,这才改行进了公司,诶,你还没成家对吧……”
众人紧随着自会议室鱼贯而出,兰殊落在最后。
“啧,不愧是金科啊。”声旁传来一女声,兰殊侧头,发现是投融部的同事,负责融资的李小芸,“贵是贵,吴总明天去地产做汇报应该有底了。”
“贵?有多贵?”兰殊问。
“嗯……我记得法务部的说过,常法一年100万,专项的话,非诉6000一小时,诉讼看标的。”
“这么贵?”
“是啊,这价格得赶上国外所了吧?”李小芸撇嘴,“虽然金科是不错,但傻逼公司也真舍得花。”
“……”兰殊忽然觉得膝盖一疼。
回到工位,周遭同事各有各的事情忙,兰殊刚来一周,什么也不懂,宋元禾分配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看资料。他点开上次没看完的可研报告,滑动鼠标,对着满屏的文字与图表,眼神始终没法聚焦。
这也太巧了。兰殊回想江遇的样子。量身定制的西服,彰显实力的腕表,还有老气横秋的眼镜和发型。明明今年刚满三十,板正条顺的大好青年,非把自己往四十捯饬。
也是,律师这行讲资历。
三十岁的律所合伙人啊。兰殊长吐一口气,不愧是他。怎么同窗同寝四年,人和人的差距还是这么大。
【小殊,你是一只金丝雀。】
兰殊又想起这句话。
回国前他哥凌砚问他工作找好没有,他看着招聘网站上投出的一百多份简历,寥寥几封远程面试通知,和不久之后收到的歉意与祝福的回信,憋了半天,终于实话实说。
“回家里上班吧。”最后凌砚拍板。
兰殊没拒绝,总比当无业游民好。他做不来败家享乐混吃等死的纨绔。他也不敢创业,他知道自己这点斤两,创业不如当纨绔,败家的速度还能慢些。
“你私底下安排,我不去集团,你也别让人知道我是谁,”兰殊嘱咐亲哥,“我还会自己找工作的,找到我就走,家里的事儿有你就够了,我不想插手。”这算是他最后一点倔强而无谓的自尊。
【小殊,你是一只金丝雀。】
所以到头来,他依然活在父兄的庇荫之下,活在优游自适的温房,活在安闲无虑的笼子里。
兰殊一阵泄气。
他拿出手机,在微信的通讯录里找到星标了的江遇。头像是支钢笔,金属的笔尖反射淡淡的微光。
应该是前年换的,兰殊回想,过去江遇的头像是抱着手臂从容自信的灰底职业照,本科的同学如今大半的头像都是那样,不看名字压根分辨不出谁是谁。他点开与江遇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在八年前,江遇发给他的:
【哪天走?我去送你。】
兰殊揉了揉忽然发痒的耳朵,盘算怎么开场。
既然遇到了,还是应该打声招呼,兰殊这样想。毕竟江遇作为凌风资本的常法,虽然直接对接的是法务部,但处理的基本都是投融部的事,未来打交道的时候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