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假的。他知道眼前的少年是虚假的,他明明早就知道。曾在几十年前,一个樱花凋零的清晨,他于半梦半醒之间看见那魂牵梦萦的少年从枕畔悠悠醒转,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呵欠连天地向他道早安,从此少年就像影子一样与他常伴,但彼时仍健在的养父养母却对他身侧的少年视而不见。当他进入需要刷卡才能通行的图书馆和资料室时,少年竟也畅通无阻地跟在他身后,流连于林立的书架之间。种种不合逻辑琐碎的细节都能证明,眼前的少年不过由近乎病态的思念堆砌而成的虚妄臆想,那不是真正的佐助,可他还是忍不住在身边无人时试着与这少年的虚像交谈。他同少年之间的对话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剧本——他真的太熟悉佐助了,闭上眼,弟弟的形容样貌、声音语气、表情神态,都能以超乎想像的精确度还原出来,日常生活的场景对话无需刻意编排,就能在潜意识里塑造成型。但有时他也会厌恶这种约定俗成的剧本,更厌恶着深陷其中无以自拔的自己,所以他会刻意冷对那不实的幻影。讽刺的是,每当他用冷漠的言行“激怒”幻影之后,一看到少年脸上失落愠怒的神情,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于是那个并不存在的少年就一直呆在他的身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少年时代的朋友们已然人各一方,踏上与他再无交集的生活轨迹;他带的学生走了一届又一届,现在还能时常碰面的只剩下青木和藤川;养父养母先后逝去,这个徒留他一人的房间不知还有没有被称为“家”的价值……如今他的鬓发已然浸染了不会消融的霜雪,少年的样貌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教授……宇智波教授!”
耳边忽然传来藤川低沉的嗓音。
他如梦初醒,收回视线,对着昔日的学生歉然一笑:“……请进吧。”
藤川站着没动,直直地望着少年站立的方位,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教授,请恕我失礼,但是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假如您有这种……这种困扰的话,我……”
“困扰么?”他望着少年乖巧的面容,不着痕迹地叹气道,“如果真的是困扰就好了。”
part4春眠
转眼又到了八重樱盛放的季节,樱花清甜的味道如雾瘴般包围了整个校园。他坐在樱花林前的长椅上,眼前不时跑过一两个顶着浓妆的学生。稍远一点的地方,迎风招展的旗帜上“70周年校庆”的字样若隐若现。
记忆中晃过一些零散的片段和黑白的剪影,他刻意忽略掉它们所象征的意义,垂首去看手中的发言稿。老视镜框定的视野像是混入了杂质的水,他虚了虚眼,还是无法看得清透,吃力地默诵了几行,觉得落入眼中的字迹越发的模糊。他自暴自弃地摘去眼镜,世界在一瞬之间变得浑浊不堪。
他猛地侧过脸,坐在侧畔的少年收回流连于花簇的视线,带着些微惊讶的表情不解地看向他。少年的面孔再清晰不过地映入眼底,清晰到连那些细小的绒毛都能尽收眼底的程度,少年俊秀的眉眼间贮藏着永远蓄势待发的英气,但那青稚的面部线条也永远都无法拉伸到最锐硬的角度,事实上它们也不曾有过任何变化,他想像不出少年老去时的模样,所以时间也如他所愿般从未在少年身上留下痕迹。
“哥,你累了吧?”少年拿走他手里的稿子,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吧。”
“……好。”他犹疑着把头靠过去,少年用瘦削但并不羸弱的肩膀担负起他的重量,触手可及的体温像是一捧被太阳晒暖的花瓣,真实到即便闭上双眼也不会弃他而去。
于是他在这种毋庸置疑的安全感中放任了怠惰的眼睑,少年的存在反而因为视觉的封锁而更加清晰明确,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切近地感觉到,少年的胸口正伴随着呼吸的频率规律地起伏着,这种起伏就像潜藏在冻土下的春草一样蕴涵着蓄势待发的隐喻。
“佐助,我睡一会儿,”他倚枕着少年的肩,语调也被姣好的春阳晒得发懒,像极了满足的喟叹,“等助手回来后,记得叫醒我。”
“嗯,你睡吧。”少年执起他垂落自己肩头的一缕碎发,近似诱哄地温柔耳语道,“做个好梦,哥。”
他记不得自己到底应了句什么,只听得少年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轻得就像堆叠一地的落花被风吹卷而起当空盘旋的回响。阳光和风像是清甜的米酒,沉浸少顷,他竟泛起醉意。意识在夹层中游移不定,是梦是醒亦不甚分明。恍惚间似听得少年唤着自己,一声声“哥”声线清爽语调轻快,欢天喜地得一如节日将临。
他睁开眼,但见少年像怕自己跑了似的拉紧自己的手,兴冲冲地指着远处一树开得极盛的樱花道:“哥,去那边合张影吧。”
他方从小憩中醒来,头脑还有些不清明,讷讷地被少年拖着自己的手,行至樱花树下,机器人一般任对方为自己摆出剪刀手的造型。
“好了。”看看他僵硬的姿势和表情,少年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脸。
他维持着那个极其别扭的手势,正想问谁来为他们拍照,却见少年旋身一指:“哥,别发呆,看镜头。”
他循着少年的指尖一脸木然地望过去,看见一架熟悉到刺眼的单反相机,那是几十年前就已淘汰的型号,不过彼时还是无数摄影师及发烧友们趋之若鹜的神器……他呆呆地打量着托着镜头的年轻男人,那双标志性的下垂眼朝他弯了弯,眯成两条几乎细不可见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