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会长淡淡道:“也不止张主任是这样吧。在座的哪一位,又真正经历过动荡呢?”
“所以我们的三观都是一致的。”张主任含笑道:“我们都反对暴力,反对杀戮,反对动荡,要维系秩序。但我请大家注意一点:秩序从来不是凭空建立的;抽象的维护秩序,就纯粹是搞形而上学。”
“政治学上说,伟大的革命一旦成功,就会消灭自身的合法性。伟大的变革是在浑浊肮脏、完全无法维系的旧社会中诞生的,它的历程中也就不能不沾染着过往时代的污秽,乃至于血腥。可一旦它成功的清扫以往的污浊,建立起崭新的世界,那么新世界的胞胎回望过往,就万难接受变革中的血污。后来者无法共情变革中所面临的恐怖,却又很难谅解变革不可避免的错误;于是它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而现在,我们能安然坐在这里,我们能取得一切的成就,都是因为我们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孩子。这场变革如此之成功,以至于大家渐渐疏离了它,很难再与它共情。革·命的孩子无法再理解革·命,这大概算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部分,所谓事物的螺旋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张主任平静道:“旧时代的恐怖已经被革·命清扫入陈纸堆了,新一代要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当然是正确的决策。但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该忘记组织的初心。”
她停了一停:
“放纵暴力当然是错误,可以伟大变革之后,稳定秩序下形成的三观来臧否尚未被清理的旧时代,又是否合适呢?我不能决断,也只有请大家定夺。”
众人一时无言,林貌却不觉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算是看出来了,在这场暗流汹涌的会议之中,杨局长、王会长等应该算中正平和的保守派,而张主任言语温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而现在保守派与激进派之争,显然是各不相让,难分高下,以至于连李先生都难以决断了!
在短暂的冷场后,徐局长终于叹息了一声。
“张主任辩才无碍,我远不能及。”他道:“不过,杀戮太多,波及的无辜者太多,总是不太好的。事物总会走向它的反面,大家应该也都记得那句话: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了是长不出来的。归根到底,总不能靠杀人来统御天下!”
这句话同样有力,即使张主任全程应对得宜,此时也不由微微噎住了。坐在她身侧的几位彼此对视,大概是想出声支援一下,但主持会议的李先生及时发话:
“一时也争不出个调子来,大家还是歇一歇再说吧,我们调整一下议程,先把后面的事谈完如何?”
眼见无人反对,他点一点头:
“大家休息一下吧,我先和皇帝陛下谈谈。”
后世谈(七)
会议暂停之后,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工作人员送来了点心与饮料,大家各自取用,随意谈笑,再没有先前隐约的对立。李先生借口出去方便,路过林貌时轻轻碰了他一下。林貌心领神会,立刻起身,随着李先生走了出去。
踏出帐篷之后,李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来也是被会议憋的不轻。林貌左右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小声道:
“看起来分歧不小啊。”
“的确不小。”李先生叹气:“你是没看见前天的预备会议,争执的比现在还激烈,根本无法作出决议……”
今日在帝后与林貌面前,诸位领导还算是尽力收敛了一二,否则话锋相击,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归根到底,还是底线问题上无法达成统一。”李先生苦笑道:“张……张主任的辩驳很有力,但另一方就是不肯让步。其实大家都清楚,如果扩大规模人人参与,是肯定会造成大量的无辜伤亡,这不是话术可以掩盖的。”
“不只是神秘侧的事情。”似乎看出了林貌脸上的表情,李先生摇了摇头:“鬼神也不可能直接涉入人间的琐事,还是要有些祭祀信众来替祂打点。这些凡人中当然有助纣为虐的,但迫不得已、只求生计的也不少。有些山野小庙,只有一两个庙祝世代主持,混口饭吃,这些人能恶到哪里去呢?偏偏这些人又是最容易在泛滥的暴力中粉身碎骨的……”
林貌忍不住插话:“粉身碎骨这个形容,是否太过分了?”
“其实不算过分。”李先生道:“当然,这也是秩序时代的幻觉之一……林先生,你大概很难想象乱世中生存的逻辑,一切礼义廉耻都被践踏,只有暴力成为最高的准则。在耳濡目染之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以暴力来宣泄仇恨。但偏偏,偏偏乱世之中,百姓的痛苦与仇恨,又实在太多。”
“以直报怨,难道不好么?”
“复仇的怒火如此甘美,又总是很难控制。”李先生静静道:“可归根到底,我们不是要消灭人,而是要消灭产生仇恨的社会制度。个人的快意恩仇值得钦佩,但国家终究不是靠杀人来统治的。最好不要开这个先例。”
林貌听得默默无言,知道情况复杂,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先前徐局长称张主任“辩才无碍”,确是恰如其分。史学与语言学的双料高材生,旁征博引舌辩生花,在会议中堪称无往而不利。但这样犀利的辩才也无法压制保守派,必然是因为对方同样有不可让步的理由。
归根到底,杀人总是太挑战底线了。
如果再想深一步,全力反驳激进派的徐局长负责后勤事务,偶尔帮腔的王会长负责的是军事行动上的协调,都是不择不扣的一线执行单位;他们的意见,恐怕还代表了执行层统一的意见:如果暴力扩大局面不可收拾,现代世界迟早要被卷进来,到时候执行人员冲锋上前,搞不好要手上沾血。但谁又愿意手上沾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