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有功士卒”四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即使皇帝用什么“烽帅”、“伍长”掩饰一二,但根本要害依然无法回避——大唐全民皆兵,对外征伐凡十余年,哪一个村子没有“有功士卒”?所谓调动“有功士卒”检举揭发,不就是发动上下,大搞运动,来个公审公判,民粹路线么?
论这一套,从李先生以降,哪个领导不熟悉?大干快上,奋勇争先,无怪乎几个月不到,就能抓出上万的牛鬼蛇神!
正因为太过熟悉于这一套,所以气氛就格外奇特了。如此沉寂片刻,徐局长忽然开口:
“寻常人等未必通晓大唐律法,由士卒检举揭发,是不是有些妨碍呢?”
皇帝尚未作答,翻阅资料的张主任出声了:
“人心是非善恶,总也是有一杆秤的。就算不知道大唐律法,基本的良心还是要讲的嘛。这又不是建设法治大唐,只要开诚布公,不被少数人利用;群众能发挥主动性,我看也很好。”
李先生咳嗽了一声,但徐局长只是微微一笑:
“当然是要发动群众的。但审判牵涉到的毕竟是国家的暴力机器,贸然让没有经过训练的一般人参与暴力机器的运作,是不是会导致暴力的扩大化呢?我的这一点意见,请大家参详。”
李先生徒劳的再咳嗽了一声,又叫人再来添茶,却对气氛毫无帮助;添水休会期间,分列两排的领导们以眼观鼻,神色不动,而林貌抬起了头来,茫然四望——就连他都意识到话锋似乎不太对头了。
在这难捱而默然的三分钟后,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款款起身,笑意盈盈:
“我倒忘了,昨日早起时几个孩子身子都有些不适,约了医生到家里看过一回,说是怀疑有什么‘传染病’,要请父母一起做检查的。现在时辰也到了,不如陛下陪我去看一看?也只有那么一会的功夫,等诸位喝完茶再来。”
话音未落,皇帝立刻站起,先看了李先生一眼,而后点头向各位表示歉意,快步退出帐篷。林貌正欲起身跟随,从身侧走过的长孙皇后却不动声色,在他肩头按了一按——林貌好歹也是在朝廷中吃过见过,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于是再次坐下,默不作声。
显然,如果会议中真有什么矛盾,那一旦发言者与皇帝直接冲突,局面便难以收拾;还不如趁机退出,先让无伤大雅的林长史听一听风声再说。
似乎也就是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添完一轮茶水之后,徐局长再次开口:
“发动群众介入暴力机器,其中的种种教训,我们都应该是清楚的。”
张主任很客气:“请局长指教。”
“扩大化的问题嘛。”徐局长说:“关中数州之地,一个月能揪出大几万的牛鬼蛇神?难道真个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这其中恐怕免不了冤假错案吧?”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具体有没有冤假错案,要等一线的报告,我们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清楚情况嘛。”张主任轻言细语:“至于‘洪洞县内无好人’,我倒是想解释一二。我硕士论文做满清以来的农村问题,在地方志中可以发现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在咸丰、道光之前,地方上是记载过不少乐善好施、修桥补路的‘某善人’的,口碑也很不错。当然,这些大多也是涂脂抹粉,邀买人心,有很大的欺骗性;但到近代以后,就连这样邀买人心,愿意装上一装的人也没有了,地方的乡绅,几乎是实实在在的土豪劣绅、率兽食人……”
她停了一停,又道:
“归根到底,在秩序尚且稳定的时候,豪族为了维持长久的地位,有涂脂抹粉的现实需要,愿意花钱收买;但在秩序崩坏的乱世,再多的财富也是朝不保夕,与其花钱维护虚无缥缈的名声,倒不如竭泽而渔,将地方搜刮干净,再躲进租界逍遥。这种时候,越抹不下面子的士绅消失的越快,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最后当然只有土豪劣绅,才能在丛林社会生存下来。”
“如果几十年的战乱,就可以把地方摧残为丛林社会,南北朝乱了几百年,恐怕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在朝代更迭如走马,秩序彻底崩坏瓦解的时代,真的有什么善良而无辜的灵物能幸存下来吗?
这个质问非常有力,有力到徐局长都稍稍沉默。而林貌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由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明白了,这场会议看似风平浪静,其下却搞不好还有点暗流涌动的意见冲突。
无怪乎这一次会面的阵仗搞得这么大,他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大家被电文刺激,都想来见一见皇帝陛下;但现在看来,怕不是内部暂时难以达成一致,不能不搞个集体会议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大手子倒抽一口凉气,立刻有了如坐针毡且如芒在背的痛苦。可以事态的发展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某位王会长接话了:
“大规模使用暴力,必然带来暴力的泛滥,最后也将反噬群众自身。这也是有过惨痛教训的。张主任,这样的暴力外溢,你又作何见解呢?”
张主任难以察觉的皱了皱眉,终于回答:
“我当然坚决反对暴力外溢。”
虽然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辗转腾挪的可能,但直接回答反对,却无异于否认了自己立论的根基。王会长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张主任便再次开口了:
“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是生活在现在这个秩序下的人。”她环视左右:“我二十四岁历史系硕士毕业,参加殷墟的考古发掘工作;二十八岁读语言方向的在职研究生,三十一岁被调入敦煌历史科学院,参与敦煌考古,以及随代表团出访,努力追索流失的文物;三十三岁被借调入这里,和大家共事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二十年来,我都生活在一个和平、稳定、没有太大动荡的秩序里,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无礼与冒犯,也就是外国人蛮不讲理的冒犯。这样一步步走来,我的世界观当然不可能接受暴力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