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尔茨一直在逃离,他想,其实他才是那个更软弱的人。他从未敢直视科恩眼中的期待、父亲的苛刻,那种不存在的完美时时刻刻地压在他的肩膀上,舒尔茨感觉只有在军营中他才能呼吸。
做一把武器,一台冷冰冰的杀人机器,做一个再造战士,在冰块里冷却大脑,让冰冷的血液流淌过全身。他是这么做的,他是这么教给科恩的,他是这么面对阿尔法小队的队员、他的士兵,他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科恩去送死,却用“不能再牺牲更多人”作为借口去逃避的。
他知道自己创造了一个怪物。把一个孩子的心放进残酷的战争机器里绞动,把血肉拉扯出来,塑造成一个成年人的形状,告诉他那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成长。
只是他错了,那个怪物从来都不是科恩,舒尔茨想,那是他自己。
有血滴下来,落在他的脸上,舒尔茨冷静下来,他感觉科恩握着刀的手腕冰凉地吓人。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是又有一滴血落在他的嘴唇上,然后是更多的,像水一样不断地流淌、滴落。
科恩的手在微微发抖,舒尔茨扶住他的肩膀,手指碰到衣服,有更多血液从指缝里跑出来。那不是梅森的血,那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血液带着体温,像一滴滴铁水,舒尔茨惊慌失措地看着身上的人,那些滚烫的液体滴在他的皮肤上,烧穿了血肉,在他的心上熔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为什么这么做?”舒尔茨的声音因为痛苦也颤抖起来。
“汤姆,”科恩的笑容消失了,“现在我们有点相像了吗?”
旁边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舒尔茨回过头,看见安德森阴沉着脸,举起枪,只是枪口指着的不是他自己,“中情局不该把你们从阿富汗的火坑里拽出来,两个疯子。我早说过科恩也会走上一样的路,就像什么家族基因,可汉斯不肯听我的,他觉得你们与其他人都不同。”
“等等……”舒尔茨猛地翻过身子,想要把科恩护在身体下面,“你疯了吗?他是你们的人。”
“他不是,舒尔茨,他从来都不是。”安德森的声音扬了起来,“他只不过是个跟在你屁股后面,却从来没被重视过的可怜虫罢了。是你杀了他,汤姆·舒尔茨,你忘了吗?你知道这是唯一的结局,你,他,还有你的小情人,你们给我一起下地狱去吧!”
“安德森!”
砰——
枪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血从安德森的脑袋里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那具身体倒下去,沉沉地砸在地面上。
梅森站在门口,举着枪,金发上乱七八糟地沾着血块。他看了看安德森的尸体,又看看舒尔茨,“不好意思,我希望坐以待毙不是你原本计划中的一部分。”
舒尔茨考虑在他的行为指南上加上一句话,尖酸刻薄的讽刺绝对不是一个职业杀手应该有的美好素养。
第23章
梅森把枪捏在手里,比起人们印象中的杀手,他更像是在成人级MV里踩着高跟鞋或者长筒靴的变装女王。他感觉心脏在砰砰砰地跳动,一切变得缓慢、遥远,像是有什么东西放大了他的感官。
“那是肾上腺素。”舒尔茨在安全屋里对他说过。
在七年的好莱坞生涯中,梅森演过正义的刑警也演过恐怖片里的杀人狂魔,他可以用伍迪·哈里森的方式开枪,也可以表现地像《魔鬼搭车人》里的约翰·莱德尔。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以“梅森”这个身份杀人。
那个过分漂亮的食草动物,教会学校里的同性恋。
那个在恐怖片首映仪式上用手紧紧捂住眼睛的胆小鬼。
费德勒太太不会相信,布莱尔不会相信,他远在新奥尔良的继父不会相信——上帝保佑,也许他还活着,不过谁知道呢。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改变,就像一颗微小的种子,一片干旱、贫瘠的土壤。只等有人走过来,然后用火药、血液和休息站的赛百味浇灌它。
现在,他愿意为了舒尔茨献出一切。
枪声引起了一些注意,他听见脚步声,士兵的呼喊、子弹上膛,还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有人试图从上一层赶来。
“现在怎么办?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梅森看向舒尔茨。后者脱下了已经破破烂烂的衬衫,那昂贵的衣物被紧紧按在科恩的胸口上,失血在减少,那是个好迹象,也许。
“你脚腕上的枪套,贴近内侧有个小的夹层。”舒尔茨光裸的上身露出可怕的瘀伤痕迹,他没有抬头,右手在科恩的口袋里摸出手机,追踪吉普车的红点还在闪烁着,与标记的位置重叠。
与他猜想的一样,就在他们上方,舒尔茨松了口气。
梅森把手伸过去,他摸出那把枪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夹层,他不知道舒尔茨是什么时候想出这么多后备计划的,但当他把手指伸到脚腕与布料相贴的位置,他找到了那个在他细嫩皮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水泡的罪魁祸首——
一块芯片。
“过来,奶油球。”舒尔茨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迅速卸下科恩手机的背板,把芯片换上,屏幕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显示出一排复杂的代码。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用带血的手掌抚上梅森的脸,“你做的很好,梅森。不要害怕,这面墙很安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有人来找我们。”
“舒尔茨……”梅森皱起眉头,他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车灯已经照在了他们的身上,有人端着枪,命令他们转过身,趴在地上。梅森不安地舔舔嘴唇,他环视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舒尔茨盯着那双蓝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活下去。”
之后他站起来,背过身,举起双手,朝着那些枪口走了两步。梅森看见他的手里捏着那部手机,拇指不动声色地按下拨号键。
梅森听见一声轻响,接着是火光、热度,爆炸的冲击波让所有人都摔倒在地。他低下头,本能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混凝土顶部坍塌下来,扬起的碎石和尘土遮盖了一切,电线爆出耀眼的火花,他只记得自己在最后一刻拖着陷入昏迷的科恩紧紧靠在那面墙上,而这之后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
“汤姆,你喜欢蔷薇还是月季?”
男孩怯生生地站起来,手心里躺着两袋小小的种子,“妈妈留下的种子只有这些了。”
被叫作汤姆的少年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站在花园的草地上。他弯下腰,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几页高中课本从他敞开的书包里露出来,“科恩喜欢哪一种呢?”
“我不知道,汤姆,它们都是妈妈的……”男孩皱起眉头,他只说了半句,眼泪就不争气地从眼眶里跑出来。他知道一个男子汉不应该那样轻易地落泪,他使劲儿抿着嘴,想把喉头的酸涩感咽下,可眼睛却像是两个怎么也拧不紧的龙头,泪水顺着圆圆的下巴滴在手心里,打湿了装满种子的袋子。
“我们把两种花都种上吧,开花的时候会很好看。”汤姆蹲下身子,伸手抹掉那些豆子似的眼泪,“科恩也会喜欢,对吗?”
男孩止住了眼泪,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可是爸爸不喜欢。”他抬起脸,眼睛里带着不可忽视的悲伤,“汤姆,为什么人总会离开和改变?”
“等我们有了房子,还有我们自己的花园,我会把院子里全都种上蔷薇和月季,看着它们开花,只为了科恩你。”汤姆拉起他胖乎乎的小手,语气温柔、郑重,“无论事情变得多么糟糕,你永远都还有我。你听懂了吗,科恩?”
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也许是火星,那些绚烂的花丛在火焰中慢慢地枯萎、腐烂。
不,汤姆,不
他在黑暗中颤栗、哭泣。
不,汤姆,不要离开
科恩睁开眼睛,他全身都很疼,他在流血,很多。他躺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就像在阿富汗的沙地上一样。失血带来的口渴和寒冷让他止不住地颤抖,但他咬着嘴唇,试着不去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