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汤姆
机械音。
你为什么还活着?
机械音。
撕裂的钝痛从胸口传来,舒尔茨睁开眼睛,试着动了一下手臂,剧痛让他不得不停止无谓的尝试。他感觉到手臂被反绑在椅子后面,衣物完整,只有身上多了一些瘀伤,那是之前科恩在沙地上给他留下的。
这里是一个地下车库,空荡荡的,只有水泥墙面和闪烁的白炽灯。灰尘在空中盘旋,地下室里湿冷、灰暗,伴随着浓重的霉味。舒尔茨坐在整个车库的中心,科恩不在,也没有看守的警卫。
“梅森?”他试着叫了一声,才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开口说话时像有石砾在声带上滑动。
“放心,你的小家伙被照顾得很好,至少暂时是。”有人开口说话,舒尔茨听见弹匣被推入的声音,“我建议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舒尔茨。”
皮鞋,西装,难闻的雪茄味道。那人走到他的前面,舒尔茨抬起头。
弗兰克·安德森。
“那是什么感觉?付出那么多鲜血、生命,让一个又一个家庭破碎,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安德森朝他笑笑,上唇的胡子轻微地抖动起来,“他们给你起了不少头衔,是吗?阿尔法小队的王牌,中情局的杀手锏,英雄阿喀琉斯,21世纪的战神、太阳之子……他们需要你,所以把你捧上山巅,然后有一天,’咻——’,你从山顶掉下来,掉在尘土里。你是叛徒、是坏人,是一颗人人避之不得的弃子……舒尔茨,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你从来都无足轻重?”
舒尔茨仰起头,疼痛让他难以集中精力。他看着面前的人,轻轻开口,凌乱的头发掉在他的额前,“别说得像一切都结束了,安德森,别忘了你还在我的名单上。”
安德森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把眼泪从眼角抹掉,“你们舒尔茨家的人都还真是自命不凡。”
“告诉我……”舒尔茨艰难地呼吸着,“还有谁?除了你,还有谁是中情局派去的?”
“汤姆·舒尔茨,”安德森忽然停下来,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你还记得’曜影行动’的那晚吗?”
记得?那一晚像一段循环放映的电影,刻录在他的脑子里。每天晚上,那些火光、爆炸,痛哭着的平民和血肉模糊的士兵都在他的眼前回放。舒尔茨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在中情局的那些年,离开之后的两年,他从来没能忘掉那四个字。那一晚就像第一张倒塌的多米诺骨牌,阿尔法小队,科恩,下一个人会是谁?是梅森?还是他自己?
安德森看着他,前倾身子,“你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在为中情局工作。汉斯,法尔肯,我……所有人都是齿轮。你以为只有你被噩梦纠缠吗,舒尔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巨型的机器,所有的齿轮、链条都是用一块块血肉铸成的。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想要去撼动那台看不见的机器吗?你以为我没有去尝试过吗?汉斯没有吗?你的天真愚蠢得可笑,舒尔茨。’曜影行动’的那一晚,他们早就知道了那是个陷阱,阿尔法小队的二百多个人都是牺牲品,只是他们没想到你还能带着四个人出来。”
“……你在说谎。”舒尔茨低声咆哮道,他死死盯着安德森,椅子在地面上发出一刺耳的滑动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
“动动脑子,舒尔茨。命令是让你们消失,可汉斯说服了上层,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招募你们是因为他珍惜你们这些精英,他不想让阿尔法的血脉断流,可你们这些蠢货不肯放手,非要去查这件事情……”安德森忽然停住了,他直起身子,低沉下嗓音,“在这个国家,只有一个人能为那天晚上的行动授权,只有一个人能决定让你们去送死。”
“真可惜,舒尔茨。”安德森把持枪的手抬起来,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这不是大卫杀死歌利亚。”
“我以为动手的会是科恩。”舒尔茨咬紧了牙,感觉安德森的手臂在用力。
“你还不明白吗,舒尔茨,科恩不会杀你,永远都不会。因为他跟你一样,是个可悲的傻子!”安德森忽然大吼出声,他的眼睛发红,“你不该杀了汉斯,他是个好人,舒尔茨,从那一枪开始你就已经走上了一条绝路!”
门被猛地撞开,一个人站在楼梯口,身上沾着黑色的血。
“把枪放下,安德森。”科恩冷冷地看着他,右手握着一把军用匕首。血液染红了血槽,从刀尖上滴下来。舒尔茨皱紧了眉毛,那颜色鲜艳得刺眼,他感觉绑在身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把枪放下。”科恩重复了一遍,“现在。”
安德森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臂,脸上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朝着科恩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眼神冰冷,“当然,现在他全都归你了,这件事应该你来解决——”
“毕竟他是你哥哥,科恩·舒尔茨。”
第22章
成为一个冷血杀手需要怎样的条件?
上膛,瞄准,扣动扳机,子弹划破空气,发出微弱的啸声。一块玻璃破了,一杯咖啡洒了,目标笔直地栽倒下去,就像忽然睡着了一样。几秒钟后,血从伤口后知后觉地涌出来。
“你要知道,”舒尔茨握着方向盘,微微偏过头,墨镜倒映着大海与天际线,“杀手不是灵魂的评判者,我们只是送刑人。”
杀手不该因愤怒、嫉恨、好胜而夺人性命。舒尔茨告诉他,一个专业的杀手,就像一把精心保养的好枪,它冷静、沉着、不动声色,枪管黑亮,带着细微的磨损。它不会事先声张,但它会提前蛰伏,在窗边,在天台,在桥头上。它需要学会隐藏、伪装,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片普通的落叶。
时间、数字、可能性,漫长的等待和耐心。
杀手行为指南,第一条。
梅森躺在湿漉漉的地上,脸贴着黏糊糊的手背,他眨了眨眼睛,把里面的液体挤出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他想到继父,那个寡言少语、在新奥尔良的屠宰场里工作了一辈子的男人,他的衣柜里总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梅森觉得一个人要是跟尸体打交道太久,反而不知道如何与活人相处了。
他把脑袋抬起来,新鲜的血液立刻从发梢滴滴答答地淌下去,梅森想看看他自己的情况,可屋子里里没有开灯,也没有一扇窗户。他知道这是个空旷的地方,仓库、或者地下停车场,粗壮的灰色柱子像石碑一样立在黑暗之中。
科恩。那个名字在黑暗中冒上他的脑袋。
梅森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他回想着,科恩与舒尔茨长得很像,他们都有那种高高的鼻子、正义感十足的眉骨,以至于他在沙地上见到科恩的第一反应,是呆呆的愣在了原地,任由对方的枪口指向他的脑袋。但是下一秒,一种彻骨的寒意袭上他的脊背,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双眼睛,能有着那样多的仇恨、愤怒,还有绝望的爱。
他移动胳膊,躯干,然后是腿,他的肢体都还能用,哪怕此刻全部都虚弱不堪。梅森把手摸上脖子,那上面粘着滑溜溜的血,但皮肤完整,没有任何切口。他继续向下摸,他的衬衫也湿透了,这让他有些恐慌,因为这么多流出的血液需要一个很大的切口。梅森咬着牙,他的手指攀上大腿、膝盖,小腿,他没摸到任何皮肤被切开的痕迹,任何能够让他流血的创口,他把手继续下移,在裤脚忽然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冷汗从他背上冒起来,梅森想起舒尔茨让他从吉普车里拿出来的手枪。他像是慢慢恢复了感知,他感觉到那块枪套的皮革正牢牢地绑在他的脚腕上,细嫩的皮肤被磨出了血泡。梅森把浸了血、变得发硬的裤腿撩起来,抽出了那把枪。腿上的重量立刻消失了,转移在了他的手中。
他握着枪,从地上站起来。
*
舒尔茨在绳子脱落的那一刻向前猛地扑了过去,科恩被他撞倒在地上,发出吃痛地闷哼。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在哪儿?”舒尔茨低声咆哮,“这不是审讯的正常流程,这不是我教给过你的。”
“你教给过我,要用一切手段让对方崩溃。威胁、恐吓,利用人类本能的恐惧,当心理的防线溃败,多强硬的人也会变得软弱不堪。”科恩平静地微笑着,他手里的刀子还滴着血。舒尔茨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科恩还在笑,“现在的你已经丧失理智了,汤姆,不是吗?”
舒尔茨猛地挥过右拳,那张染了血的脸被打向一边,他感觉刀子上的血红得刺眼。他的拳头颤抖着,他还想问更多的话,可科恩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大腿用力,猛地把他掀翻在地上。
“这一招熟悉吗,汤姆?”
他想起绿茵草地,那沾着露水湿气的清晨,少年的眼神里带着遮掩不去的崇拜,直接、热辣,像一团燃烧的火。科恩举起握着军刀的手,动作青涩又带着不服输的倔强,他一次又一次的摔倒、失败、认输,又一次次地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