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紧紧地闭着双眼,乾佑之变的场景,与他而言是深入脑中的记忆。那一年,他只是太祖郭威身边一名亲兵。亦经历了所有,看到了满城的献血,还有在水牢中浸泡了整整一个月的贺氏,而今旧事重提,他忍下了心头万分的伤悲,问道:“那意哥儿下落如何?”
“逃向陇西的意哥儿,半路被史弘肇的人马阻截,不得不绕道契丹,在契丹隐姓苟活。乾佑三年十一月,郭威起兵入开封,杀承佑、史弘肇,即位建元,改国号为周。两年后,藏在契丹的意哥儿得知父亲称帝,便想法设法与燕云盟联系,谋划归朝。广顺三年,郭威旧伤复发,卧床不起,急召正在驻守檀州的柴荣入京,立为储君。待这边意哥儿辗转联系上了燕云盟,盟主穆君大喜过望,即刻将此消息告知长孙思恭。长孙思恭彼时正在积极扶植柴荣即位。便命穆君严守秘密,将意哥儿藏在盟内。意哥儿离开契丹时,被耶律德光发觉。扣在了契丹,长孙思恭、岐国公、穆君得知后,秘密赶赴契丹,与耶律德光密约守住秘密,并许诺每年黄金二千两,绢绸一千匹的价码供养契丹。盟誓结成后,意哥儿便一直养在燕云盟中。穆君无子,他便是如今盟中的少主穆思周。”恒超语意澹澹,此番事由说来不过数语之间,而对亲历者而言,却是血淋淋的记忆。
赵匡胤摩挲着手里的残璧,思索道:“这番秘事关乎大周、契丹两国,且与燕云盟关系甚深,大师深居江南,不仅手持残璧,又能将此中典故娓娓道来,犹如亲历,不知是何缘故?“
恒超轻轻笑道:”玄帅可知这玉璧原本是分了五块,分别在谁人手中?“
赵匡胤将此块残璧背面的契丹文仔细读了一遍,果然大致若恒超所言,但并未找到第五个立誓人的姓名,便道:”长孙思恭那块残璧上记载了长孙、岐国公、耶律德光和穆君四人的名字,自然四人各持一块,还有却一块在大师手中,着实令人费解。“
恒超轻蔑笑道,“玄帅说费解二字,倒显得有些矫情。这残璧既在贫僧手中,那贫僧自然便是那第五个立誓人。”
这个答案赵匡胤自然想到过,但却有些难以置信。他看了看四周,简朴的禅房、诘曲晦涩的经文、空空如空的僧者,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位出世的修行者与这桩十余年前的异国政变有何牵连。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璧,真心希望自己方才看漏了什么地方,能在上面找到眼前这个僧者的名讳。
恒超笑了笑,“玄帅不必白费力气了,贫僧的名字原本倒是在这上面,只不过后来贫僧觉得出家之人留名于此,实在不妥,便用刀刮了去。”
赵匡胤腹诽不已,道:“大师既然觉得出家之人干涉尘世间名利之争大有不妥,又为何会成为这第五个立誓人呢?”
恒超眉眼轻轻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打量赵匡胤面上神色的细微变化,“凡事皆缘。乾佑年间,贫僧尚未落发归佛,原是一跑江湖的小生意人,赚得一些身家,结得一些朋友。燕云盟主穆君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几人盟誓之时,长孙思恭与穆君等人还未有日后的权势,被应允耶律德光的金银愁得头疼不已,恰好贫僧正在燕州,便来找我借钱。那时我大病初愈,堪破生死,已决议落发为僧。见好友开口,索性变卖了家产,尽数赠与他又如何。穆君感念不已,以此秘密为抵押,约我共誓。拟好誓文交予我时,贫僧已落发归释,便将自己的名字刮去。只留下这方残璧而已。”
这些话初入耳时有些奇怪,但往深处去体会,却也能自圆其说。每人每时境遇不同,心境相左,做出些看似奇怪的行径,却也是当时的不得不为之。赵匡胤心思曲折,更欲探求恒超眼下的目的,便道:“大师当年既已看破生死名利,归隐山林,为何今日却甘为唐王做说客,将隐秘多年的秘密告诉在下,难道不怕世人诟病大师手持佛珠心向名利吗?”
恒超默默转过头,望向窗外,细蒙蒙的金色阳光被滤成一缕一丝,斜斜地从窗口洒了下来。借着这些曲折变化的光线,赵匡胤比方才看清了些恒超面上的神色,有些悲悯,有些沧桑,有些无可奈何。他缓缓说道:“玄帅可曾听过法琳和尚的故事?”
赵匡胤读书不多,自然不知其中典故,便摇摇头,示意恒超往下说。
“大唐贞观年间,唐太宗颁令尊道抑佛。高僧法琳据理力争,得罪了太宗皇帝,被打入死牢。太宗皇帝说,法琳既然在著作中声称口诵观音的人刀枪不入,那就让他在狱中好好念诵菩萨的圣号,七天后再来试刀。”
“期满之日,执行官问法琳:念观音有用吗?”
“法琳答道:贫僧不念观音,只念陛下。”
“执行官问:你怎麼念起陛下来?”
“法琳答:因为陛下就是观音。太宗皇帝得知后,免了法琳的死罪,仅将他流放到了益州。”恒超停了停,淡然道,“以法琳和尚德高望重,尚且要屈于君权之下,何况贫僧。”
赵匡胤皱皱眉头,道:“这般说来,出不出家的倒没什么区别。”
“初入佛门时,以为万事皆空,放弃一切俗念,潜心向佛。几年之后,阅遍天下经书,悟了空空皆空,自以为以为刚入了门,此后一直无所进益。直到近些年,周游四处,拜八方佛,见国中寺庙众多,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违法有僧律、遇乱有僧兵,方知如此与君权相抗,灭佛之日不远矣。贫僧方知,空皆万事。若真想将释迦著说传向世间,弘法人间,除了日夜在佛前青灯苦烛的祈祷,更需贫僧‘不念观音念陛下’。”恒超看了一眼自己苦心译作的佛经,它们整齐地堆放在角落里,像山崖之上一丛孤零零的仙草,又像街市之间无人问津的弃物。“栖霞寺中僧人两百有余,不耕作,不纳税,则需国中十户供养一僧,每月的廷上辩经与每旬的法会更是花费甚巨。唐王奉栖霞若国寺,贫僧又怎敢不伺唐王如君主。与此相比,世人的诟病又算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