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道: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放弃江南之功,经营陇西。”恒超深深的眼睛藏在光影之中,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陇西,北据契丹,卡着幽云十六州的关口,往西是河西重镇,经贸活跃,税赋极为丰富,是贵国的命根之所在。长孙思恭殒命后,势力空悬,大小藩镇割据争夺,有心之人当明白,此时的陇西,最宜趁虚而入。此为利也。”
“为何我不能灭了南唐,再图陇西。”
“那时玄帅功名太盛,岂能进退自如?”
“我此时收兵,又如何能保证能去陇西?”
恒超微微笑道:“若是玄帅查出先帝嫡子就在陇西,又何愁没有借口。”
赵匡胤惊得眉头紧紧绞在了一起,他满腹狐疑地打量恒超,企图希望自己犀利的目光能够看透眼前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先帝嫡子?”
“贫僧猜贵国君王必定很想知道先帝在乾佑之变时遗失二子的下落吧,恰好贫僧知道一些。若是玄帅愿放弃江南之战,那贫僧也愿将此秘事相告。”
这方才是他们的底牌,赵匡胤万万没料到他手中竟有嫡子的消息,心底惊得一阵冷汗。禅房的后院中艳阳融金,从松叶、柏叶之间,倾泻而下,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光影。那阳光挂在身上,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至于情字,”恒超暗叹一声,目光怜悯地转过赵匡胤的面庞,缓缓道,“听闻赵夫人前月在汴梁城中病逝,如今百日之祭将至,夫人与玄帅结发一场,难道不值得玄帅回乡相送一程吗?”
赵匡胤心头微微一颤,他懂得恒超用心之苦,知道这番分析的句句是实情。他握着坐塌上的梨木扶手,几个手指轮流击打在光滑的扶手头上,紧蹙眉峰,沉吟了许久,缓缓说道:“大师避居山间,却能站在赵某立场,详析时局,此番心意,赵某谢领。”
恒超闻言,沉默不语,静静等候赵匡胤接下来的话。
“……我赵匡胤愿放弃金陵之战,只是如何退法,还当详议。”
听到赵匡胤这么说,恒超貌似轻松的表情竟然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贫僧只负责劝玄帅谈和,至于和谈的条件,玄帅还请与唐王李璟亲谈。“
赵匡胤将那禅房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莫不是这唐王就藏身在这房中?“
唐主(四)
栖霞寺始建于南齐,初称栖霞精舍,唐时称功德寺。唐亡后,李昪在金陵建国,重修功德寺,并改名栖霞,是为南唐之国寺,为国祈福。如今,大军围城,香客们绝了踪迹,只剩下寺中四处八方燃着乞求平安的香火,氤氲缭绕,使这座深山之中的古刹静得如在尘世之外。恒超更换了一壶新茶,滚烫的水激出新制茶叶的清香,充盈在禅房之内。赵匡胤渐渐适应了那寡淡苦涩的茶味,品出了留在舌根处的那股回甘,只觉得这茶水下肚,便将五脏六腑都冲刷得甘洌清爽。
恒超将赵匡胤面前的茶盏添满,缓缓道:“唐主驾临还需费些时辰,正好趁此时机,贫僧将贵国二嫡子之事说与玄帅如何?”
赵匡胤心头掠过些许紧张,忙道:“愿闻其详。”
后庭院中几株老松长得沧桑劲道,密密如云的针叶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将盛夏的禅室庇得清幽凉爽。恒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赵匡胤,是个粗麻缝制的小袋。赵匡胤狐疑地接过,打开小袋,又一小小的物件落在手中,仔细一看,惊的几乎坐不住。深墨色的质地,断口处残缺不堪,一面光滑如许,一面则密密麻麻是朱红色的契丹文笔迹,正是残缺玉璧的其中一块。
恒超见状,笑道:“见玄帅的神色,想必从前亦见过这残璧?”
“不错,查抄长孙思恭的遗物时,曾见过类似的残璧。”他迟疑了片刻,“知道这是记载盟誓的玉璧。”
恒超的目光倏然沉静,恍若幽深古井,道:“那玄帅可知是何盟誓。”
赵匡胤清清朗朗的目光看着恒超,道:“在此情形下,再见残璧。想来这盟誓便与先帝嫡子的下落有关了。”
恒超哈哈大笑,目光聚成两道利剑,道:“玄帅误会了,贫僧问的是,在此之前,玄帅可知这玉璧之上,记载的是何盟?”
赵匡胤眉头紧蹙,道:“大师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恒超微叹道:“郭氏嫡子之事,世上知晓之人实则不少。只不过,立誓的几个人出于自己的利益,各自谋划,将此事蛮了下来,时日一久便成了虚无飘摇的传闻。贵国君主以郭氏义子之名继位,自然不愿有半分嫡子之闻存于世间。只是天下悠悠众口,又岂是一国几人能堵得住的。更何况贵国诛杀长孙思恭与岐国公,这圆圆的玉璧一下缺了两个角,平衡既然被打破,秘密自然要浮出水面,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贵国君主曾有料到?”
赵匡胤眉间沟壑愈深,道:“此中曲折,还望大师直言。”
恒超背窗而坐,窗外极强的光照在他的僧袍上,使肩部的光顺着衣褶蔓延而下,脸上的表情却藏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后汉乾佑三年,汉帝刘承佑命郭威为邺都留守,兼任枢密使。郭夫人刘氏与两个儿子留在京中为质。十一月,刘承佑杀辅政杨、史、王三人,诛其家眷。由于郭威与三人同为辅政大臣,郭家亲眷一干二十余人亦被囚于狱中。彼时,郭威千里之外,相救不及。而郭氏旧部长孙思恭驻守滑州,得知消息后,长孙不愿以身涉险,便出重金,请燕云盟出手救人。燕云盟穆君是个重义守信的汉子,旋即派出高手十六人,赶到汴京时,郭氏家眷已被押上了刑场。燕云盟只好硬搏,拼着性命在刑场救下郭氏二子青哥儿与意哥儿。燕云盟救下人后,本想带着二子逃向邺都,只是刘承佑封锁了所有去邺都的路,青哥儿又在混战中受伤。无奈之下,燕云盟这十六人只好分成两路,一路掩护着青哥儿寻药养伤,一路带着幼子意哥儿奔向陇西燕云盟总舵。掩护青哥儿的那路人马在三个月后回到了陇西,仅剩两人两马,青哥儿因重伤不治,死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