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重地喘息,重重地关上门,转身踉跄前行,到楼梯边,抓住木质扶栏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楼梯尽头,站着名叫杨梅的女孩。
杨梅的面孔像湖,泛不起一丝波澜。她平静中带着些漠然,盯着楼下的男人,看他的慌张和恐惧,接着,眼里又露出那种忧伤。
——忧伤似已融入到她骨髓深处。
杨铮忽然觉得很羞愧,为女孩窥视到了自己的秘密。
他重重地一脚踏上楼梯,有些灰尘从楼板的罅隙里飘落,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那抹光柱如剑,此刻正好横穿过杨铮的颈项,因而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笼着层死亡的气息。
更多的灰尘飞舞,杨铮一步步逼近忧伤的女孩。羞愧在阴影里变成了愤怒,那是种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更多的力量在杨铮身体里游荡,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必须毁灭些什么,否则,那力量也许就要让他的整个人都爆裂开来。
杨梅仍然凝立不动,她的忧伤不具丝毫抵抗力,她像门户大开的战士,似乎任何人只要轻轻一击,便能将她击倒。柔弱的女孩,就这样坦然面对着愤怒的男人。
最终败下阵去的,却是充满力量的男人。
杨铮在离女孩只有三层阶梯时,终于低吼一声,身形暴起,从杨梅身边急蹿而过。
杨梅缓缓转身,只看到杨铮的背影消失在一道门边。
“咚咚”的声音响起,杨梅不用看,便知道杨铮一定是在冲着沙袋挥动拳头。那沙袋里的沙装得满,因而一拳过去,像击在石头上。
杨梅平静的面孔上现出一些忧虑,她知道,这个男人此刻正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杨铮是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严重。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医生也不能。
第一次见到杨铮病,还是夏天。那天晚上工作到很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杨梅默默地收拾着道具和服装。她忽然觉得屋里安静极了,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到男人眼睛赤红,正死死地盯着她看。
她有些慌张,杨铮那晚的模样实在可怕,就像一只刚刚脱困而出的野兽,危险而恐惧,任何接近他的人都能成为他的猎物。
不幸,此刻这幢老宅里除了杨铮自己,只有杨梅一个人。
杨铮真的向着杨梅直冲过来,他眼睛里燃烧的欲火,已经灼痛了杨梅的肌肤。
那时候,像所有身处危难之际的女人一样,杨梅除了出一声尖叫,并且闭上眼睛,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想象中的危难并没有真的生,等她睁开眼时,男人已经落荒而逃,向楼上冲去。
杨梅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楼上的一个房间内悬挂着一个沙袋,杨铮用它来宣泄激荡在身体里的力量。
杨铮无疑是个可怕的男人,但他又显然不愿意伤害杨梅,或者任何人。
那次杨梅脱下鞋子,轻轻地踏着楼梯而上。在窗边,她看到杨铮赤裸上身,颓然地倚坐在墙角。连续不断地出拳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无力垂在两边的手背上血迹斑斑。更重要的是,就在杨梅窥视的目光下,他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他蜷缩起了身子——屈膝、弯腰,双手抱脚。
那姿势任何人一眼看去,都能想到母亲子宫中的孩子。
杨梅忽然想哭,并且后来,她真的落下泪来。那一刻,她有种冲动,走到这男人的身边,抱住他,紧紧的,像抱住自己的孩子。
但最后,她却还是转身,轻轻地下楼。
如果一个男人在他痛苦的时候,独自把自己关闭在屋里,那么,离开其实是对他最好的安慰——至少那样,你替他保留了一份自尊。
但那次杨梅并没有真的离开,她一个人坐在楼下,睁着眼睛默默流泪。她可以理解每个人背后必定都有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但却不能接受杨铮会有如此迥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杨铮,这个看起来有些不羁的长男人对她说:“你是美丽的。”
那时她在灯光下,在闪光灯的明灭中,并没有在意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她只是听从了这个摄影师的安排,随意地坐在地板上,执着而沉重地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与忧伤里。
女孩的忧伤大多来自爱情,杨梅也不例外。
忧伤的爱情里必定会有一个负心的男人,他们在拿走女孩的爱情之后,再在她们的心上深深地刺上一刀,最后绝情地离开,不给她们留下一点希望。
杨梅其实并不很恨那个男人,甚至,她还替那男人设想了种种离开的理由。当然事实的真相是,他爱上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美丽而优雅,杨梅即使在想象中,都会自惭形秽。
这样的故事很寻常,这城市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但杨梅偏偏没有办法让自己摆脱绝望与忧伤。
在那男人提出与她分手之前,她一直坚信自己这一生,都与他捆绑在了一起。
生活再没有了色彩,青春与美丽也无法让她快乐。她像风中跌落的花蕾,还未尽情绽放,便要凋谢。这时候,她遇到了这个带着相机的男人。
那男人对她说:“你是美丽的。”
她相信了他的话,在她见到那些照片之后。起初的漫不经心,很快变成了惊喜。她甚至无法相信,那种出尘的美丽,竟然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