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深思,越是深陷其中,内心更觉凄凉悲苦。
两个时辰后,一本复原编纂的《七十二医论》呈现在桌上。殷翊看着桌上宣纸上的字。字如其人,说不上好看的字无乖无戾、一丝不苟,像极了暮秋啸这个人。
暮秋啸将一叠纸规整好,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正欲起身待命,便听殷翊道:“暮秋啸,其实你用不着做到如此地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好似否定了暮秋啸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事。
拳头紧握,修长有力的身影缓缓站起,站到殷翊的右后侧,垂,默默无言。
暮秋啸不知该怎么和殷翊说自己这一年的所思所想,说到底,他从始至终都欠着殷翊一条命,他不知道该怎么还,所以就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以命相搏,誓死保护这个人。
当年轮迴谷的谷主还是阮正卿,年岁已高的阮正卿开始力不从心、身体抱恙,那日单独传唤他,对他说:“我那个徒弟整天就知道看书,可我却有使命想让他肩负,而依他那心性遇到了外人估计只有被骗的份,若我有一天走了,只要你在他身后,就谁都不会也不敢不服他。
“可是秋啸啊,你天资凡,不论什么招式更是一点就通,放在外面任何门派,试问谁家不会将你奉为百年难遇的奇才?谁家不愿好吃好喝的供着?
“你确定要一直奉殷翊这小书痴做主人,当真不后悔?”
那时暮秋啸年仅十三岁,他坚定地摇摇头,只道:“今生今世,一生一世,绝不后悔。”
曾经,他凭一己之力坐上轮迴谷冬雪楼楼主之位,被其余谷中弟子尊称一声楼主,面对成为谷主的殷翊时,他仍然不改对其“主人”的称呼。
现在,他为了众人口中所言的罪大恶极的殷翊,不再做秋啸楼楼主,且自愿吞下银虫绝厄丹,从此叛离轮迴谷,追随殷翊而去。
即使再见的殷翊待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但经历了薛筎治疗自己一事后,暮秋啸意识到殷翊只是换了一种对人温柔的方式。
沉默的气氛让暮秋啸忐忑,他嘴拙,实在不知如何说出所想,正要跪下来请罪,便听殷翊好似自言自语道:“我都明白。”
如寒冰尽化流水潺潺,如春来枝头一抹嫩。
简单四字,却叫暮秋啸微微眼热。
当初救他一命是殷翊良善所致,后来暮秋啸想要报恩,殷翊说让他做侍从保护他,若他想要自由便放离开,更是殷翊不愿以救命之恩束缚住他——可从始至终,他从未想过离开。
再后来看似是阮正卿对他授意,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
但事实上,殷翊十五岁之后就无数次提起不想要他的报答了,他的执拗甚至让殷翊从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劝说变成了明面上的排斥。
一年前,他跟着主人出谷,时刻提防着与主人交好的那几人,主人忍无可忍之下用性命威胁将他赶回了轮迴谷,更要他了毒誓绝对不能偷偷跟在身后,否则就让他殷翊不得好死。
“怎么,觉得委屈了?”
垂的暮秋啸对上殷翊弯腰探头过来的目光,只见轩然霞举的人,微弯的狐狸眼,眸中笑意冉冉,好似映在湖面的弦月,荡起轻轻涟漪。
暮秋啸连忙单膝跪地:“并未。”
只是两字总觉缺了点什么,又连忙补了两字:“从未。”
他听到一串轻笑,恰似流水击石,水润沁心。
日落西山,屋内视线也开始受阻。
感受到五脏六腑刀凿般的疼痛,殷翊抑制颤抖的手,将桌上的宣纸收起,迫使自己放松不自觉紧绷的神经,翘起柔软的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然而,下一瞬,殷翊整个人被暮秋啸拦腰抱起,直接被带着窜出茅草屋,一眼望去,一支熟悉的缠着红缨的箭矢穿破屋顶死死地钉在了殷翊原本站的位置。
月亮不知何时从东方升起,悬于还未完全陷入黑暗的天空。
来到屋外,殷翊环着暮秋啸的脖颈,望向屋顶。
殷翊果然看到了心中想到的人。
身着短打黄衫的男子笑得和善,背着一副弓箭,手上拿着一把缠着红缨的银枪,让他如沐春风的气质多了几分坚硬。
此人正是轮迴谷玉秋楼楼主歆黄鹄。
“殷翊,你真以为枯骨圣手薛筎会选择与你做交易?”歆黄鹄温和一笑,笑中似有嘲讽,“你还是那么天真。”
殷翊从暮秋啸怀里跳下来,让暮秋啸先不要动,长身鹤立,脸上并无恼怒:“随你怎么说吧,我不生气。”
歆黄鹄现这次再见殷翊,殷翊和印象中会傻傻而笑的书痴不一样了。
他不想理会疯的殷翊,看向暮秋啸,温柔的声音透着坚一点祈求:“暮秋啸,跟我回轮迴谷,谷主曾对我说,只要你回去,他会原谅你,还会让你重坐回冬雪楼楼主之位。”
暮秋啸挡在了殷翊身前,横剑而立,这一动作代表了他的选择。
殷翊眯了眯眼,身后的拳头紧握又松开,接着上前一步,一把勾住了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暮秋啸的腰:“他不会与你回去,我在哪儿,他便会在哪儿。歆黄鹄,你认为暮秋啸为何对我一片丹心?”
歆黄鹄的眼里有着对他的深恶痛绝,这反倒让殷翊脸上笑意更浓。
他悠悠转头,看了一眼暮秋啸充满防备的坚毅侧脸,体内因生蛇蛊剧痛无比,心情却无比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