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苦涩之感萦绕于五内,我深深吸气,平静道,“臣不敢忝称自己是君子,却也还记得,君子有九思,所谓言思忠,事思敬,臣一刻不敢或忘。
臣虽为宦臣,但也心慕圣贤之道,请殿下能成全臣这一点小小的心思。殿下希望臣能有所图,有所求,才能更相信臣。
臣却觉得,此去向陛下陈述的结果,很可能是臣再也见不到明日初生的朝阳,臣实在不知还能求些什么,图谋些什么。恳请殿下能相信臣所言,臣定会尽力向陛下详陈当日之事。”
她很久都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毫无波澜的道,“如此固执,我且依你了。你即刻去见高谦,面圣之事让他妥善安排。我在重华宫静候你的佳音。去吧。”
第十五章泪痕都揾了(一)
我站在养心殿前,等待高谦传唤。
我下意识的略微侧头看了一眼即将隐入重重宫阙的落日,猜想着这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日暮时分的漫天彩霞。
陛下坐于东暖中。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从前在都知监任职时,我也负责安排过陛下出行,在人群中恭谨迎送,但如此近距离的和她相对,还是第一次。
我依礼拜倒,在下拜前略微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她,若是在从前,我大约不会这么做,但此时,我猜想自己时日不多了,索性任性一次,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好。
一瞥之下,我看到了她憔悴的容颜,仿佛比从前见时苍老了许多,我亦觉,她和公主长的极为相似,只是陛下面色凄苦,而公主却只是面容清冷而已。
陛下只是专注的阅览着朝臣们的奏章,并未叫我起身,片刻后,她开口道,“高谦来回朕,你有长公主行止不端之事要上奏,如实说吧。”
我低着头,恭敬道,“回禀陛下,臣供职于御用监时,曾为驸马送去所需书帖,于建福宫见到长公主。
长公主随即将臣扣留于宫内,多番暗示要臣调入建福宫,臣未敢应承,长公主便直言只要臣日后能委身便许臣以厚禄,言语间亦多有不堪,臣心下惊惧却也不敢直言,所幸楚国公主殿下造访建福宫,怜悯臣惶恐尴尬,便将臣带离,助臣脱困。
事后臣感念楚国公主恩德,无以为报,遂于今日将公主善举面陈于陛下。且长公主本应为国朝公主表率,但行事多有荒唐之处,失之仁德,故臣顿恳请陛下能对长公主加以约束,导其言语行止,约束禁廷风气。
臣以上之言皆属实,望陛下明鉴。”言罢,我深深伏地顿,再未抬头。
我听到她压制着心中怒火,喝问道,“这番话是楚国公主教你说的?”
我未敢抬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与事实完全不符的话,“回禀陛下,臣虽位卑言轻,但亦明白做人当思知恩图报,楚国公主有恩于臣,臣铭感五内,故今日擅做主张前来面见陛下,楚国公主对臣有此举一无所知。”
陛下冷笑道,“你一个内宫小内侍,竟敢弹劾长公主,朕不信你有如此胆量,身后必有人为你撑腰。
也许不是楚国公主,但背后之人也一定许了你好处。尔等是揣测朕于冬至宴后对长公主多有不满,才敢大胆行事。
你可知,你今日之言行,朕即便相信,亦不会轻纵了你,窥伺圣意,所奏之事有辱皇室清誉,你以为朕会如何处置你?”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的模糊了,身体的紧张感也逐渐消散,我的猜测还是应验了,一种空明之感渐渐袭上心头,那大概就是死亡逼近的征兆吧。
我无力再辩解,只得叩道,“臣绝非构陷长公主,请陛下明察。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臣皆俯身听命,不敢妄言。”
我的话大概让陛下更为恼怒,我字字句句都只强调自己所言属实,对她指责的窥伺圣意却不加辩解,可见我不顾自己处境也要证明长公主确实行止不端。
加上之前建福宫那名内侍所言,恐怕陛下心里也清楚长公主平日里秽乱宫禁却是属实之事。
只是如此就更不能留下这些知晓其事的人。就算长公主德行有亏,不能继任大统,陛下终是要顾念她的声誉,不能任人日后对她横加议论指摘。
我听到陛下对高谦道,“即刻着人将他看管起来,朕未下令处置前,任何人不得见他。”
第十六章泪痕都揾了(二)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被立刻赐死,也许竟还能见到明日的阳光,我默默叩,跟随高谦退了出来。
我被带至景祺后面的北三所,这里常年无人居住,人迹罕至,房间阴暗湿冷,虽是寒冬,却并无任何炭火取暖。
高谦心中不忍,屏退众人在外,轻声对我道,“我会再劝陛下留你性命,殿下也会为你绸缪,你且先忍耐一阵,不可太过灰心。”
我躬身称是,”多谢掌印大人,只是此事殿下不宜出面,请大人告知殿下,如元承能幸不辱命,祝愿殿下早日得偿所愿。殿下对元承的恩情,元承永世不忘。”
高谦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叹气,低声说道保重,便即转身离去。
我一直垂谨立,直到听到外面脚步声慢慢远去,才缓缓抬头,此时房中屋外都格外安静,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我一个人。
面前有一束冷冷的月光照在屋内的青石砖上,光束中流尘飞舞,杂乱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