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带着月赫,月依以及二十余骑双方随从入了阳明城,月依数月之前只是到了城外,如今进了阳明城才觉这月赫口中不过大宁边陲小城的阳明城都是月牙寨的数倍之大。
一入王府,如今在杨宸王命之下已重做了王府管事的韩芳将一干事宜办得井井有条,到底是出自宫内的老人,用起来当真是顺手些。
而只在那听云轩里做了寻常太监的李平安,是惶恐至极,生怕杨宸北返之后,这韩芳找他的不快。唯一能保他的青晓,在他作壁上观之后,如何愿出手保他,他心中没底。
杨宸入府时,瞧着从凉山军马场随他一同回了府里的唐自,后者下山乃是想干出一番事业,如今回府都快一日,他这王府里独一号的散人便寻思着晃晃悠悠到杨宸身前露个脸。
随即,杨宸将韩芳挥到身前,轻语了一句:
“本王受人之托,将此人带回府,台镇茅家要王府派人去撑个场面,你取一王府腰牌,派两个侍卫送他去台镇,去之前教他如何做好睁眼闭眼的分内之事”
韩芳躬身,诺诺应道:“老奴明白”
众人入了前院备好酒菜的小院,韩芳则是一脸严肃的走到了唐自跟前:
“王爷有命,要你去台镇茅家做个王府派去的监酒,你可知该如何行事?”
唐自本就是王府里独一号散人,无名无分,可眼前这韩芳多年透着的宫内宦官的气势让他有些怵,便下跪问道:
“请公公示下”
韩芳在宫内待了多年,最知这等少年时便卑躬屈膝之人往往心怀异志,比那些愣头青要聪明,也更狠辣,最能成事,但若有不慎,也最能坏事。杨宸既然已话,他便不能再说主子选人的不是。
“咱家只说几句:该睁眼处,便睁眼,不能睁眼,都得把事情看个明明白白,然后遣人送回王府;不该睁眼时,便绝不可睁眼,刀架在脖上都不能睁眼,但心得敞亮,台镇茅家到底是我定南百年世家,你虽是王府派去之人,却绝不该有恃无恐,反当如履薄冰,处处小心,事事留神,具体如何行事,你是聪明人,咱家便不多语了”
韩芳说完,不曾低头瞧着这跪在因雪化了全是积水的石阶上的唐自,径直走开,还有人等着他去处理。
而这唐自,双膝皆是冰冷刺骨之雪水,也不曾抬头多望:
“该睁眼时,才能睁眼”
聪明人说话,何必点透。
杨宸宴请南诏使臣,是这楚王府里极少的宴饮之事,各院都匆匆忙忙,生怕失了王府该有的威仪体面。
与众多忙人相比,这李平安拿着扫帚,枯坐在连廊之下,有些出神,宇文云为贵妃时,他便被宇文府和青晓一同送入宫内,宇文云待这些奴婢是极好的,虽说终日里神色忧郁,极少言笑。
可那一宫的奴婢,无不以碰上了这样一位极少打骂的主子为幸事。故而虽入宫几年,可仗着后来宇文云正位中宫,他这般的太监奴婢在后宫里也是要比其余各宫要神气些。
随着皇后懿旨,他又摇身一变做了杨宸的贴身太监。可就藩以来,杨宸总是在那军伍之中,不是驱敌整军,便是平乱巡边。或在那山庄里待些时日,他这贴身太监唯有其名,却无其实。
那日去弘福寺,杨宸领着他去找赵祁对弈,他才有了些主仆之感,一个奴婢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主子的疏离,这等疏离,让他这年纪轻轻的宦人,在这王府里成为背后的一桩笑柄。
韩芳的突然走近,让他有些吃惊,“这殿下还在府里,便要动手不成?”
“韩管事”李平安起身,对重新穿上王府总管太监之衣的韩芳行了一礼。
“不必如此,殿下让咱家来教教你”其实杨宸并未有此意,只是韩芳想让这李平安感念杨宸大恩而已。
韩芳自然是知晓,杨宸这般少年王爷,对他们这些身残体缺的阉人并未有何厌恶,他也明白杨宸自然是不知对李平安的疏离会让李平安在这王府里寸步难行,乃至成为诸多下人的饭后谈资。
至于青晓之事,他也明白李平安是身处两难之地,若告知杨宸,便会坏了青晓隐忍无奈之因,杨宸真处置了那几个嬷嬷,回京之后如何与皇后交代是一桩大事,皇后娘娘可瞧不着这府里之事,真能信这一面之词。
何况,那三人本就是与他一道汇报杨宸行事之人,三人皆死,唯他独活,皇后娘娘那般又该如何?
“殿下?”李平安问来:
“殿下眼里,我不过是个瞧着主子受难却作壁上观的奴婢”
韩芳打住了李平安:“若是殿下视你如蝼蚁草芥,昨日一并打杀便是,怎会留你,殿下明言要咱家打理好城外那处庄子,如今我来,不过是让咱家这老人来教你些事”
言毕,韩芳扶起了李平安。娓娓道来:
“咱家做了一辈子奴婢,能在那长乐宫里活了二十余年,无非听了那前朝宫里老人的三思之言”
“三思之言?”李平安问道
“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就论昨日之事,明知殿下对女官之意,可你怕得罪了那三个贱人,也怕辜负了青晓女官隐忍本意,可你忘了,如今你的主子只有殿下一人,万事当以主子而谋,可你想的是如何让自己周全,没能提前知晓危险,这便是忘了思危”
“咱家知你心思,是皇后娘娘派到殿下身边的人,可殿下却不亲你,近你,你便忘了思退,退下来想想,殿下为何如此?是真的厌弃你,还是你做了让殿下不愿信你之事,若是前者,殿下何必让咱家去那山庄养老,让你如此年轻便做了这府里的管事?一味求近,便是忘了思退”
见李平安垂不语,韩芳自然是明白这李平安被派到杨宸身边的本意,又接着说道:
“如今情形,你便当想想如何思变,主子只有殿下一人,该当如何?为主子分忧,该当如何?用心实事,该当如何?”
韩芳说完,又点了李平安一句:“咱都是为奴为婢的人,一辈子,时时刻刻想着主子,记着规矩,便是天大的道理”
李平安闻言,也明白这韩芳绝非要收拾自己,而是教给了自己一套保命符。
李平安跪地叩了几个响头,直语道:“若韩管事不嫌弃,可否让小的按宫里的规矩认您做个干爹?”
“干爹?”韩芳这一辈子只收了一个义子,那宫里敢收干儿子干孙子的也只有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杨宸那日在庄里让他收个义子,来日为他养老送终,可他到底是残缺之人,不忍辱了那些清白孩童,故而也不曾觍着脸收什么义子。
见韩芳不语,李平安仍是叩:“干爹就应了儿子吧!”
韩芳见李平安伏地而哭,也是扶了起来:“你是殿下贴身之人,不可如此作践,有这份心意,也不枉咱家今日之言”
韩芳,宫里的老人,那深宫大院一辈子不曾害人,也不曾做到那宦官之司礼监秉笔太监,唯一的那位义子也曾听过他这番三思之言。
被他花了一百两银子从宫里送去了当年宫里奴婢皆不愿的齐王府,从前的奴婢,皆以为楚王杨泰会做大宁来日之主。
而那个雪夜里被他送出宫门,做了齐王府寻常仆役的年轻太监,是如今大宁十万宫人之,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和
那陈和,做了宦官之,却把韩芳逐出了皇城,在永文元年派来做了楚王府管事太监,永文元年的南疆楚王府,可不是广武年间门庭若市,朝臣往来,百姓皆叹绝的楚王府。
那是一个天下人都知道,不知能否看到明日晨光的楚王府,一个夺嫡失败的王爷,若他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