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得狠了才知道叫程淮。
程淮是后路,是从年少走过来的伙伴,是乐队里独一无二、提起音乐就闪闪光的主唱,是最好的朋友知己,是坐在角落里总是闷不做声、默默关注着一个人的好学生,心思写在试卷里,情意掩在寡言下。
是年少的、不合格的恋人。
他天性猜忌、性格多疑、暴戾乖张。
除却一副还能说得过去的皮囊,被剥离出来的内心和肺腑充斥着不安全感,占有欲和控制欲轮番作。
假使这少年在最彷徨无知的时候,没有体会到明亮的少女给予他的那一丝温情,假使这丝温情没有偏执地成为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的、微弱的联系,假使这联系可以轻易割舍。他也就不会有奢望——
他竟然想要阴暗的、不光明的情感里开出花来。
人死的时候会想什么。
夏季里的筒子楼是名副其实的活蒸笼,灰色的水泥地被干裂的阳光烤,被没道德的邻居泼上一波一波的污水,蓝黑色印到地上,好似永远都洗不掉,一如印在他灵魂上的贫穷。
屋里热,汗气蒸腾,人把热气和烦躁从鼻孔中一齐呼出来。
破旧的风扇吱呀呀转,却被母亲用湿抹布擦得干净,没钱买空调,买了也不舍得用。
夏璇用铁盆接了一盆凉水,陪着笑脸向邻居好说歹说,借了别人家的冰箱冻成冰块,晚上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搬出来,对着风扇慢悠悠地吹。
那年夏天将近四十度的高温,热得穷人疯,小小的程淮与母亲躺在床上,看着对方的轮廓淹没在凉丝丝的白汽当中。
黑漆漆的屋内洒进一片亮银色的月光,便宜的筒子楼不隔音,小小的程淮侧着耳朵停了一会儿,安静地开口“妈,楼上又打人了。”
夏璇翻个身,抹去额头上热出来的汗,轻轻叹了口气“妈明天去看看。”
穷人从不敢随意帮忙,好像天生被打断了筋骨,斩断了血气。
扶摔倒的老人过马路,调解不睦的家庭,劝诫大人的丈夫之前,要再三考虑银行卡里的钱够不够医药费,要仔细设想自己被人一板砖拍死后幼小的儿女还有没有学上,卧病在床的老人会不会被饿死。
她在黑暗中想象这孩子的面容。皮肤白,头柔软,黑亮的大眼睛,雪白的脸颊微鼓起来,一副讨人喜欢的孩子样,性格却是天生的安静,不吵也不闹。
夏璇停了一会儿,缓慢又温和地问“阿淮怎么不去跟小朋友去玩?”
小程淮盯着渗水的屋顶眨眼睛,“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
他转过头,脸颊压在凉席上,大眼睛扑闪“妈,野种是什么?”
夏璇的胸口剧烈起伏了片刻,将颤抖的声线压成柔和的音调,攥紧手指问“阿淮也觉得自己没人要吗?”
小小的程淮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妈要我。”
空气陡然沉寂了片刻,他贴过来,用短短的胳膊搂住抖的母亲,天真又稚气地说“妈,别哭了。”
这年他六岁,夏天是母亲咸湿的眼泪和楼上女人凄厉的哭喊。
程淮开始长大。头长了,蹿起的个子松松垮垮地架住宽松的校服,身形柳枝似的开始抽条,眼型狭长明秀,里面含着山水,冷白的脸颊瘦下来,显出锋利的下颌。
皮肤像玉,他整个人也好似长成了一块冷玉,越寡言少语。
他放学回到家,却现铜绿色的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包粽子似的,一个两个豺狼似的眼睛冒着绿油油的光,准备好了用唾沫星子淹死里面的人。
夏璇被围在中间,垂着眼皮,眉目沉静,如一幅挂在墙上的山水画,脸颊被人打肿了,一片青紫高高地鼓起,好似也咬到了舌头,唇边有血丝殷殷,苍白中有一丝惊心动魄的美艳。
没合拢的门不知被谁“吱呀”一声撞开,里面坐着个翘着二郎腿的落魄汉子,胡子拉碴,光着背膀,人越多他反而越得意洋洋,朝门口的夏璇一瞪眼“去。弄点吃的去。”
夏璇没动,这汉子脸上挂不住了,猛地起身,凶恶又愤怒地推搡“耳朵聋了还是怎么?”
他浑身上下一股无赖劲,面子大过天,驱使不成又要动手,却见凭空出现的一只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铁铸似的,竟然挣脱不得。
那只手过于年轻了,指头又细又长,手背上是拂晓曙色一般的血管。
说是女人的,劲儿又太大了,说是男人,哪个摸惯了粗使农具、一辈子跟泥沙打交道的男人能长出这样轻巧的一双手。
这汉子顺着手臂向上望去,目光停在少年的脸上。个头蹿得比他还高,长得好,长得真是好,十里八村邻里街坊没见过哪家的孩子能长成这样的。
这少年的脸上结了霜,黑沉沉的眼眸里蕴着一点冷银色,笔挺的脊骨站成了锋利的剑,“你吃什么?”
汉子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抽动,耸了一下肩膀“你看着弄。”
少年松开手,拉着夏璇进屋,把书包丢在沙上,校服外套也脱了,用眼神往外指“他打的?”
那一耳光打得太狠,也太猝不及防,夏璇没留神咬到了舌头,一说话唇边就有血丝溢出,嗫嚅着回答“不……不是。”
“不是”就是“是”。程淮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