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气。你说刘兄要被你送进宫了,我能去看他最后一面么?路上,还请殿下详细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话中有很多不详之处,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生了什么样的事。”
言尚轻声:“我想知道,刘兄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况的。”
他大脑中,再次想到刘相公声如雷霆般的质问——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刘文吉坐在马车中,即将进宫。
他是丹阳公主府上送进宫的人,待遇也许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对最侮辱人的检查,要查是否净身干净。
刘文吉坐在车中,闭着眼,盖着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长梦多,他身体还未好,就要直接进宫。
自净身之后,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盖着这么厚的褥子,他仍在车中瑟瑟抖。
然而进了宫,没有人相助,从下面一点点做起,只会比现在更苦。
刘文吉淡漠着,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尽抛弃,就当自己从头来过。他之前人生浅薄,看错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几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败。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将作为一个废人活着。
不敢面朝家乡父老,不敢面对旧日爱人……一切从头开始。
“刘兄!刘兄……文吉!”缓缓排队进宫的车外,有人唤声。
那唤声从远而近,声音渐渐清晰,坐在车中本面无表情的刘文吉,也一下子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闭着眼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睁开了眼。又是唤声一直追着,好一会儿,刘文吉才轻声让车夫停下马车。
刘文吉掀开车帘,看到骑马而来的青袍少年郎,身后还跟随着暮晚摇等人。
刘文吉静静地看着言尚下马,看那风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这里走来。自来到长安,刘文吉一日日入尘埃,言尚的气质却一日日如珠玉……刘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宽。
正好与在岭南时完全反了过来。
刘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阴鸷。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刘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顺天意。做了内宦又如何?又有什么值得被羞辱的?
刘文吉缓缓下了马车,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个别,说声再也不用见,让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却是他才下车,暮晚摇从马上跃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刘文吉。
刘文吉愣。
却没推开。
言尚低声:“我已经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将你留下。我本该强逼着你留在我府中,不要离开;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诉你长安和你想的不一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做到朋友该做的事,是我总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你,没有帮到你……
“制考有什么意思,哪里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错了……”
刘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泪意。
他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只是两行泪流下。
然而刘文吉摇头,他一把推开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却只是摇头,含泪不语。
言尚!言尚!
从来都把错推到自己头上的言尚!不管他如何做、都没有怪过他的言尚!
他们一起在岭南读书,一起在他父亲的书房中背书,又一起从岭南走来了长安……而今来送他的,还是只有言尚!
刘文吉泪流不止,好半晌才说:“素臣,不管来日如何,我永不会怪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好兄弟。”
他流着泪说:“我知道你擅交际,你的朋友天南海北,所有人都喜欢你。你的好友多得是,我刘文吉不算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在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记得我。”
言尚目有痛意。
他不忍看今日局面,不忍看好友泪流满面的样子。不忍看昔日意气风的人,落到如此下场。
言尚道:“什么永远记得你?你自然是我的友人。你又不是死了,你只是……进宫而已。日后我们必然还有再见的机会。文吉,好好活着,好好争一番新天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然天下自有一线生机留给世人。自要去与天争一争!”
刘文吉看着他,怔忡:“你怎能认我为友?怎能认宦为友?”
言尚目中光流落,低声哀道:“你何必拘泥于此?宦者又如何?只是比别的男子少了一样东西而已,却也是人。这又不是你的错……人生也不必总是人人一样,换种活法而已,你何必自甘下贱?”
刘文吉:“可笑我来长安近两年,还是只有你送我。”
言尚勉强笑道:“我一人还不够么?”
刘文吉怔怔笑:“够了、够了……你言素臣一人,比得上千万人了。我与你相交一场,已见到这世间君子是如何模样,已经足够了!”
言尚垂目:“户部郎中的十一郎……”
刘文吉冷冰冰道:“素臣,你不用为我做什么。听公主殿下说,你制考很成功,要有官做了……你刚入朝,不要为我去得罪那些人。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不管来日如何光景……素臣,我都会记得你待我的心。”
言尚无话,只能再次握住刘文吉的手,默然不语。
暮晚摇立在马旁,静看着言尚和刘文吉。她目光如玉亮,手抚着浓长的白马鬃毛,眼睛只盯着言尚。
凄艾悲苦于此。
刘文吉哽不能言,言尚一直鼓励他,用温暖的声音去安抚他。
暮晚摇想,言尚真是一个让人不得不喜欢的人啊。他特意追来这里,只为了和刘文吉说这么一番话,只是怕刘文吉自甘堕落、无法在宫廷熬下去……其实日后言尚和刘文吉见面的机会可能真的没多少。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