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的一句话,可那是林小一首次面对伪装的善意,这对当时刚走近现实社会的小孩儿来说太难得了。
只是这样,林小一便将他归结到好人栏里。
他带着“好人”钱叔叔去了妈妈工作的地方——路边小饭店的后厨。
红色地砖缝隙中塞满黑色油垢,当时林晓依正在洗碗,巨大的红色塑料盆里漂浮着厚腻的黄色油花,鼻腔中都是食物发酵的味道,白瘦的手臂在脏水中起伏。
林小一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妈妈介绍身后的人,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把手里感觉来之不易的,非常珍贵的糖果递了出去。
他问过钱叔叔,这个叫棒棒糖的东西好不好吃,对方说是吃了会让人心情变好的东西。
记忆零碎,身后男人自我介绍说了些什么,林晓依露出错愕的神情,之后两个人走出去,画面最终定格在那支没有送出去的,掉落在污水盆中慢慢沉底的棒棒糖上。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晓依精神恍惚,脾气变得越来越差,他们走在路上逐渐开始受到他人的指指点点。
有说林晓依可怜的,好好一个漂亮女人竟然像畜生一样被关了十几年,要是在镇里,怎么也能嫁个好男人。
有说林小一可恨的,一家子坏东西弄出来个小恶魔,现在还要跟出来吸妈妈的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小孩早点去死,不要拖累可怜的女人开始新生活。
林暮现在想想,林晓依听到的那些可怜话,也没比恶毒诅咒的好到哪里去。
断章取义在个别时刻是比谎言更可怕的杀人利器,根本原因在于它无从验证。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则报道变得更好,反而变得一团糟,林晓依做服务员,有时候会值夜班,林小一会坐在饭店吧台前面第一个桌子那里乖乖等着。
有客人认出他们,小声聊了好久这个事,后面喝多直接骂他是小比崽子,小王八羔子,让他过去。
林小一起先不动,对面一群人失了面子骂骂咧咧要找老板。
妈妈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林小一不能让她再因为自己失业,偷瞄一眼去后厨端菜的妈妈,踟蹰地走过去,被灌了一整杯白酒。
他们说要替他妈妈出出气。
林晓依掀开帘子看到,把端来一锅热菜直接扣到饭桌上,后面场景混乱,林小一脑子晕乎乎的,听到有人骂什么货、什么狗,听到老板的尖叫,妈妈的大喊,再醒过来是在逼厌的群租房里,妈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哭泣,月光照亮她肿起的脸。
林暮每每回想起那时的画面,都觉着妈妈是爱自己的,同时又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窃喜感到自责,如果没有馋那根棒棒糖就好了,没有带着钱叔叔去找妈妈就好了,没有……自己,就好了。
随着年纪的增加,林暮开始明白是与非,明白林晓依的痛楚,明白那一通欺骗,也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惊觉自己不止害了妈妈,似乎还有村里其他无辜的人,以及去世的奶奶。
印象中奶奶对他说过:“你妈妈还年轻,还有机会。”
小时候林暮不懂,曾一度误解,以为她说的有机会,是林晓依还有机会再多要一些孩子。
可前段时间听了村长的话,他仔细想想,小时候奶奶带着他爬山、认路,教他如何在树林中做标记,很多很多次告诉他,要永远保护自己的妈妈,不能放弃她,这些会是巧合吗?
钱锐立在那之后未曾出现于他们母子的生活中,再一次听见那人的名字,是在高三,王媛问他,要不要考虑再次接受采访,为自己正名。
可他最在乎的人都已经死了。
今天,在这里,又有人问他,要不要为自己正名。
手机消息不停,林暮拿起来,对刘记者说:“我回个电话。”
碍于洗手间隔音不好,林暮在接通后,没叫对方的名字,低声了问了句:“怎么了?”
与他同时出声的是对面问的:“醒了?”
“嗯。”林暮的声音低低的,回荡在洗手间里,陈淮没说话,林暮沉默一会,笑说:“我今天可能进不了山了。”
陈淮没问为什么,只说:“很想去?”
想去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账号可能都要受牵连了,林暮答非所问:“我以为我能多帮助一些人的。”
对面呼吸加重几分,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林暮愣了愣,问:“你知道什么了?”
“什么都知道。”陈淮说,“房间里有别人吗?”
“……有。”
“那你先去忙,明天说。”
挂断电话,林暮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衣服上没扣子,身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不是又弄了什么奇怪的监听吧……”
略微沉重的心情因为一通电话缓解好多,他洗了把脸,走出去。
几个人已经站起来,都在等他出来,刘记者说:“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但是网上声音太大,拍摄计划不得不暂时延后。”
“明白。”林暮说,“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记者摇摇头:“别多想。”
随后录音笔交到林暮手里:“我能听出来有些地方你的欲言又止……对于同台钱记者的事,我与我的同伴皆为与他共事感到蒙羞,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你有自己的顾虑,我能理解,舆论是把双刃剑,要不要公开解释,或者怎么解释,决定权都在你。”
“早点休息。”她说。
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林暮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将他们送出门后,郑重地道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