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好人总是有。当那位副指挥长有时兼发票员的凌老头,得知卯生独自一人拉泥船的原因后,几乎每天都悄悄地多给他三分两分工票。于是更快了。他每天仅须劳动约四小时左右,即可回到母亲身边。
秀章吃饭越来越少,少到每天吃不下二三十粒大米。楚天更急,他赶去请来彭小木匠漆寿枋。他同秀章商量时,说是冲喜。秀章默默点头,浅浅含笑。她笑的很艰难,却笑得由衷,笑中带有希望与对家人的安慰。
卯生心碎了。他不相信“冲喜”这鬼话,可精明过人的母亲她会相信吗?不,这是人的求生本能所使,是母亲抱有生的欲望和渴望。是的,她膝下尚有不满十岁的惊蛰,还有她寄无限希望的,也是她最不放心的卯生,她怎能说走就走,怎么能放心的去死呢?
可是谁来救母亲!
卯生恨自己不能像李元霸一样抓锤打天。
彭小木匠来了。他在堂屋内折开寿枋,敲敲打打的整修。父亲上前小声问:“世太,你看咋样?”
据说好木匠油漆寿枋时,有预知吉凶的本事。
卯生盯着小木匠,希望他不胡说。可是小木匠迟迟疑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您老……还是抓紧点准备吧。”
父亲陡然老泪纵横,他哭了。卯生第一次见到父亲哭,他哭无声息,却两肩耸动显得非常痛心。他搀起父亲,狠狠地横了小木匠一眼,心里骂:笨样,你会看?
寿枋漆好了,黑里透亮,光可照人。彭小木匠油漆手艺并不坏。只是这黑棺材黑东西,又为心情凄惶的一家人凭添了一层悲凉与恐怖。
秀章病中,白麻子常来看望。每来依然撇嘴扭脖子,评长说短地谈病情提建议,但言谈中没了昔日那不可一世的神劲,且也不全为抽烟而来。既然麻家伙不计前嫌,卯生自然也以礼相待。而且,看在她来看望母亲的份上,死憋着叫了一声“苟姐”。
这天白麻子又来,进门即对楚天说:甘岭上有个棉花爷,能掐会算,很准。她建议去算算。
一种莫名心理迫使卯生不及多想,竟不待父亲吩咐,就一声不吭地接受了白麻子这个建议。他一路小跑,问过许多人,终于找到了棉花爷的家。
“棉花”,绰号。棉花爷八十多岁,人矮小精干,慈眉善目,一脸和气。卯生见他时,他正坐在织布机上织土布。老人问过来由后,说:
“噢,你我不是外人哩。你婆婆人称孙二娘,是我远房姐姐。你母亲是我甘家塘里鱼咧,她该叫我舅舅。”
“那,我就该叫您舅爷了。”
“没错。”
“这更好。敢请您老认真为我母亲查查。劳驾您。”
棉花爷笑着点头。他问过病人发病时间,算了算,摇头。他又让卯生随意报个时辰,然后又掐指许久。卯生不知老人这神秘举动中有多少可信度,但他看得出,老人十分认真。最后,棉花爷抬起头说:
“紧是紧张啊,娃娃。不过,要是打过了后天,你母亲还可以再活个十多二十年哩。”
卯生一惊一喜:母亲若还能再活十多二十年,那该有多好啊!他忙问:
“后天,要紧吗?”
“很紧张。”
“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娃娃?浅显一点说吧,后天二月初二,二月二龙抬头;你母亲生年属虎,这次起病又在正月,正月属虎……龙虎相斗,必有一伤啊。所以,唉——”
卯生的心一下冲到喉咙口:“没救?”
棉花爷见卯生泪水骤然直淌,不禁十分感动说:“好娃娃呀,莫哭,莫哭……啊?其实,人的阳寿都是注定了的——先造死后造生哟——到了那一天,你们照护紧点吧,啊?到时,好歹就看她自个人的造化了。”
卯生赶回家后,如实向父亲学说了棉花爷的话。楚天没有特殊反应,是无奈,是麻木?又像是不太相信。是啊,就像“冲喜”之说一样,卯生也不十分相信棉花爷的话,但他又非常希望母亲能闯过二月初二那一关,能够再活十多二十年。他暗下决心,决定二月初二那天,死也不上河堤。
二月初二到了。卯生就睡在母亲对面一架床上,老式房间小,脸对脸的,相距不足四五尺。天蒙蒙亮时,卯生正想着如何对母亲说自己不去河堤的理由时,忽然听到母亲对父亲说:
“他伯,你起去吧。起去安排人,叫贤昆和思灿今天一定赶、赶回来。”
“咋啦?”父亲猛然坐起来。
母亲依然平静地说:“今天,我好像有些不对劲。他们要是回来晚了,恐怕我这辈子就再,再也就看不到他们了。卯生,今天也不要上河堤,啊?”
“好好好,妈……”
卯生喉咙发硬,心情发紧。二月初二危险的事,他和父亲自然谁也没敢对母亲说起过。可是这二月初二刚一来临,母亲即作如此反常安排;难道,今天她真的闯不过去吗?他真想嚎啕大哭。他慌乱地穿好衣服,下床便找来一块旧蚊帐布洗净,搭在母亲床头上。他听人说,抢救病危人必要时,可隔层沙布嘴对嘴地作人工呼吸。
楚天下床后即安排人去天弯叫贤昆,又安排人去思灿婆家送通知。
这日天气也很糟。浓云低垂,疾风呼啸,块块乌云乘风奔走,上下翻腾,颇有翻江倒海之态,又仿若真有龙争虎斗之势。直令人心情阵阵发紧,极度焦躁不安。
自早晨起床之后,卯生和父亲的心情一直处于紧张沉痛的临战状态。不过,很幸运,长长的大半天过去了,母亲居然十分平静,甚至比前两日还显得精神一些。到了下午三四点时,竟第二次吃了两小勺米汤。
卯生整整一天中,除跑步小解之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
下午五点左右,何晓乐、何贤纯,以及白麻子等人,陪着楚天在外间煤火炉旁聊天。不知由何谈起,楚天说他幼小时候,在某人死后“回煞”那天晚上,他亲耳听到房上铁链哗哗有声,说那是阴差押解死魂“回煞”时的响声——这“回煞”,是指人死后,再由鬼差押送亡者魂魄返乡作最后告别之说——卯生不敢相信这是真事。但父亲却说得活灵活现,令人毛骨悚然。